救风尘 第63章 第 63 章 铜镜

洗髓崖内部与世隔绝，鲜有外人进入，虽说安静但却算不上祥和。入目有一道弯曲的河流，河流两侧是耕地和林木，有小孩子正在玩耍，忽见山门打开，陆陆续续进来不少陌生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撒丫子便跑了。

搞得像他们一行是来打家劫舍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怪这里的人如此恐惧有外人到来。当年洗髓崖变故，原本的世外桃源之地如今已然萧条了许多。

霓裳带着沈忘悦慢悠悠地走在前面，雪白的马身铺上沈忘悦红色的外袍，夺目刺眼，风舔过他的脸颊，是温热的，也吹起他的发丝，看上去美得不似凡人。

似乎那些小孩儿是去通风报信的，引得一群人前来观瞻，多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沈忘悦习惯了，可傅裴英不习惯。

傅裴英捏紧了缰绳，有把那些来围观的居民赶走的冲动。

“大人不必担心，在下早知你们会来，已然通报了崖内所有人，他们只是好奇究竟是谁剿灭了隆兴寨，感谢都来不及，绝不会有恶意。”汪兮作的伤还没好，只是简简单单地包扎了一下。

他一副谄媚的样子，时不时回头看眼傅裴英的弓，那双眼睛透着令人不适的痴情。

傅裴英不曾搭理他，而他却丝毫不觉得沮丧，反倒显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这让人感到疑惑，至少当初他面对隆兴时绝不是这幅模样。不过就算他暗地里藏着另一幅面孔，傅裴英也不会放在心上。

洗髓崖之人大多精通木工及武器铸造，路过耕地，发现此处竟不是普遍的牛耕，而是机械式耕地。沈忘悦自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奇闻异志也读得不少，但没想到十三域一个小小的洗髓崖竟有如此先进的技术。

当真是天外有天。

“姐姐。”一个小男孩略显害羞地跑过来，手里端起叠饼，红着脸说：“这是我娘亲亲手做的，请您收下。”

听到那声姐姐，沈忘悦有些语塞，看到小男孩期待的目光，他又不忍心开口打破他的认知，将饼接过来，提着嗓子道了声谢。

他的女声并不突兀，反而让人觉得温柔。

小男孩鼓起勇气问：“姐姐，是不是以后没有山匪了？我们是不是不用给他们交粮食了？我妹妹还生病呢，我想让她不要挨饿了。”

这孩子看起来瘦骨嶙峋，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想是自己都还没吃饱，沈忘悦拿着饼，忽然升起愧疚感来，可不收又怕小孩子觉得他是嫌弃。

于是便问了他家的住址，自称会些医术，可替他妹妹看看。

小男孩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说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沈忘悦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年轻的小孩过于单纯，能吃饱，家里人康健，一切就都是最好的。

“洗髓崖民风淳朴，土地肥沃，人人都可以自给自足。若非当年事变，如今也不会是如此的萧条景象。”赵思岚带着面纱，嗓音里透出一股虚弱。

她以前的住址在一个小荷塘边上，许久未曾有人烟，四处破败，唯有几尾锦鲤在塘里悠闲自在，让人看出此地曾经的优渥。

她重回故地，心酸地红了眼。

沈忘悦陪他去了后山，苏辰的尸首送回洗髓崖后埋葬在了苏家的祖坟，一路过去也要走好一会儿，为了表示对逝者的敬意，他们特意是走过去的。

赵思岚摸着亡夫的墓碑，不免哽咽起来。

“若他知道我和隆兴……”

“夫人。”沈忘悦淡淡道：“都过去了。”

沉默半晌，赵思岚闷闷地嗯了一声。她原是千金小姐，举止优雅，再狼狈的时候也能看出她的涵养来，就算当日见到儿子，也没有方寸尽失。

她对着沈忘悦深深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一路护送，思岚无以为报。”

人世无常，从前的欢愉已经成了记忆中的坟墓，最终人活在世上都是孤苦伶仃的，哪能有真正的一世无忧。

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在回来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想得越多，烦恼越多，要忘记往事无疑的艰难的，可揣着往事活着，人又该多累。沈忘悦知道，自己不配说出让赵思岚忘记过去好好生活这样的话，毕竟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他望着苏辰的墓碑，不免想起母亲和姐姐，更有生死不知的父亲。

他甚至，没有给亲人上柱香的机会。

回程的路上，赵思岚望着远处一抹青烟。

“洗髓崖有个名叫重光寺的庙宇，香火旺盛，即便当初事变，也没有伤及庙宇分毫。”赵思岚道。

此时，一声悠长沉重的钟声响彻天际，传入他们的耳朵。

“重光寺灵验，公子，我希望您能心想事成，愿时运永远在您手中。”

她微微欠身，和小翠一前一后，走回了她和苏辰曾经的家。

沈忘悦不信神佛，若是观音有用，老天有眼，沈家上下衷心为朝廷效力，父亲一生克己奉公，母亲济世救人，又怎么可能遭此劫难。

但或许心里又有什么别的东西驱使着，他说着不信，等回过神，却已经站在了重光寺前。

薄雾笼罩，青烟缕缕，香火味弥漫了方圆几里。

古老深沉的钟声穿透云层，像是要把灵魂都击穿。

他不知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正想走，可一转过身，才知道自己是只身前来的。

总之没人知道。

脚步便踏了进去。

前来上香的都是洗髓崖的居民，穿着朴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红衣，长发披肩，是有多冲撞佛祖。

不过佛陀仁慈，又岂会在意。

殿内的小沙弥合眼敲着木鱼，一下一下，木鱼声不绝于耳。似乎今日庙内的大师正在为人开解，果真香火不断。

大师被人围在中间，双手合十，看起来六尘不染，不入俗世。他想，这样的人，又岂知道凡人的烦恼，不过是只有一句阿弥陀佛，只会劝人放下心中执念而已。

可笑。

远处大师微微抬眼，目光落在沈忘悦的背影上。

“阿弥陀佛。”

说是要来礼佛，可他连蒲团都没跪下去拜一拜，只花了些香火钱，在殿前上了柱香。

“这位施主，请留步。”

一个小沙弥走到面前，递过一根祈福带，笑眯眯地说：“寺里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施主可在祈福带上写下心愿，挂于树上，兴许可以心想事成。”

沈忘悦微怔，接过祈福带。

“多谢小师傅。”

他正要掏银子。

小沙弥摆摆手，“不用不用，这是观崖大师送给施主的，此福带只赠给有缘人，施主不必客气。”

那位大师还站在殿内，身边依旧站着不少人。注意到沈忘悦的目光，他双手合十，微一颔首。

“还请小师傅代我谢过大师。”

沈忘悦跟着小沙弥指的方向，去了那株银杏的方向。银杏位于一处清净之地，入目满是金黄，枝繁叶茂，似乎可以遮天蔽日，让人心生感叹。

这佛门之地，就连银杏也比外面多了一丝超然。

挂祈福带的人不少，但他们手中的却与沈忘悦的祈福带有所不同。他不知佛门大师是如何判断谁是有缘人的，大有一副故弄玄虚的意思。

至于在祈福带上写什么。

他想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写。

走到人群当中，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这里可以看到很多人的愿望，有的是求子，有的是求身体健康，有的是希望能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有人是求财。

正看着，突然看到一个祈福带上张牙舞爪的笔迹，眉头不由得一皱，不知被什么牵动着，竟‘偷窥’着仔细看了起来。

一愿……

落款：傅裴英。

“一愿佳偶天成，二愿良人康健，三愿月牙儿别生气。”

沈忘悦身形一怔，微微转过头。

傅裴英抬起他的那根祈福带，对那手乱七八糟的字并未表现出自卑，甚至还有些自信。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忘悦能看到他流畅的下颚线，带着北境狼似的野性，那双幽深的眸子似乎在颤动。

傅裴英稍低下身，目光落在沈忘悦手里的祈福带上。

距离猝不及防地拉进，沈忘悦几乎能感受到男人压抑的气息，就吐在他的耳边，温热潮湿。

明明今日凉爽，沈忘悦的后背却不自觉地发了热，心跳猛地加快了。

他将祈福带攥紧，随意找了个地方系上。

“月牙儿不写点什么？”傅裴英问。

沈忘悦摇摇头，“没什么可写的，我不信这些。”

只有弱者才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的神灵身上。

他更不是某人，将那些赤|裸裸的龌龊心事写到祈福带上，供人观瞻。

傅裴英摸着下巴点头道：“果真是不灵的，我看月牙儿还在生气。”

沈忘悦狠狠睨了他一眼。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傅裴英道：“汪兮作说这庙宇很灵，便来拜拜。月牙儿可知道，这里求什么最灵？”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忘悦知道他心里装着坏水，但嘴没跟上脑子，竟顺着问了下去。

“求姻缘。”

脸上嗖地一下红了，沈忘悦低下头，口吻略带不快，“九爷真是好兴致。”

什么佳偶天成，他想与谁佳偶天成？

这话他就懒得再问了，知道若是问了，傅裴英定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实在可恶。

“佳偶天成是梦想，我还是更希望月牙儿身子会好些，往后别再受伤，也别再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傅裴英嬉皮笑脸地跟在他身后。

沈忘悦心里不快,忽得转身道：“我生什么气？”

可这一转身，傅裴英却没停住脚步，他直杠杠地撞进傅裴英的怀里，还没来得及叫痛，傅裴英一把勾住他的腰，顺势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沈忘悦一惊，“傅阿九！这里是寺院！”

“那又如何？”傅裴英不驯道：“佛祖六根清净，我是俗人，放不下美色。”

沈忘悦想往外挣脱，这时候有人路过，好奇地看着他们。这场景，他们像是前来参拜的一对爱人。洗髓崖的居民似乎并不意外在佛门之地看到这样的场景，竟还拱手说上一句祝他们百年好合，早日结成眷侣。

果真是求姻缘的地方。

沈忘悦羞地抬不起头。

傅裴英反倒是大笑着道了声谢。

还没等笑完，胳膊上就被狠狠一拧。

“哎哟哟，疼。”他倒吸一口气，不似在装，几乎是疼地弯了腰。

沈忘悦立刻意识到不对，他刚刚明明拧地不重，又为何会疼成这样，难不成是受了伤。

他慌乱地要去查看傅裴英的手臂，可傅裴英却借势握住他的手，再次讨俏说：“月牙儿心疼我？”

沈忘悦脸色一变，“我心疼你作甚！”

他明白过来，知道傅裴英是故意装成这样，微愠道：“傅阿九，你过分了！”

说完要把手甩开，可傅裴英不让，从后面将他抱住。

刚要挣脱，沈忘悦便看到面前送来一面雕花铜镜。

“赔你。”

沈忘悦愣了愣。

“别生气了，摔坏镜子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傅裴英贴在他耳边道。

雕花铜镜古色古香，做工精湛，是京城都难得一见的好物件。

沈忘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

接过那面铜镜，手指在镜面上摸了摸，透过镜子看到傅裴英的脸，那双狼似的瞳子此刻显得痴情且热烈，像是狼族求欢时充满了野性般的柔情。

火气涌上一半，又被扑灭下去了。

“喜不喜欢？”傅裴英追着问。

沈忘悦从镜子里看出他的期待，看向一侧，言语里听不出半丝情绪，“不喜欢。”

傅裴英流露出一瞬失落。

“公子，大人，原来你们在这，让在下好找！”汪兮作不知从哪冒出来，笑脸相迎，三两步跑了过来。

沈忘悦急忙从傅裴英怀里挣脱，手足无措地整理衣物，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傅裴英眉头拧紧了，语气不快道：“有屁快放。”

“是这样的，您此行不是为了洗髓崖秘矿而来吗？我与崖内各位长老商议过后，一致表明可以将秘矿尽数献给二位。”汪兮作说道。

沈忘悦震惊地说不出话，与傅裴英对视一眼，他同样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没有什么别的条件？”沈忘悦迟疑地问道。

汪兮作摇摇头，再次肯定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