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山上的水冲将下来,冲下不少的石头和断枝,早几天水很浑,最近清澈了些,和之前相比,柳溪山泉大变了样子。
这原是不大的一处瀑布,水从高处流下来,安安静静地淌着,称不上气势滂沱,像是瀑布中的小姑娘,很是文静。可如今,瀑布一侧因为落石而增加了不短的宽度,加上水量充足,哗啦啦地往下流。
高处堆了有石头,上面的浪一层卷一层,下面砸出来的水雾将周围都笼在一层雾里,说是人间仙境,绝不为过。
之前连日大雨,该说杜沧鸣的房子不是被砸了就是被水淹了,谁也没想到,它居然还完好无损。
萍萍儿身体不好,沈忘悦想把她带到山寨里照顾,可这孩子如今却倔的慌,死活不肯。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吴果儿每日到这边来照顾她。
她不肯走,无非是为了等杜沧鸣。觉得房子还在就是老天眷顾,杜沧鸣一定会来接她。
可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杜沧鸣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身为神机客,沈忘悦不信他已经死了。可谁也没想到,杜沧鸣真的会把路萍萍一个人扔在这里,不问死活。
他就那么肯定会有人照顾这姑娘吗?
沈忘悦曾狠过心,真的要用萍萍儿来引杜沧鸣出来,可他看到萍萍儿每天坐在瀑布下,痴痴呆呆地望着水面,他心里就舍不得了。
这只是一个没有身世,身有残疾,连话都不会说的苦命的小姑娘。
单纯善良且长情。
她每天都会放一束野花在瀑布下面,但即便是一捧野花,她也要杵着拐杖,一朵朵摘的。
没有如期看到吴果儿,而是看到沈忘悦时,萍萍儿的眼睛都在放光。张张嘴,手指在空气中划拉着,似乎在问他好。
那双眼睛像是不染尘埃的明玉,任凭世间有多少苦难,她的眼里一定都充满着她的希望。她或许很清楚,那个照顾她,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人家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是愿意在这里等,她的心还没有失望。
沈忘悦鼻子一酸,他永远做不到像萍萍儿那般积极乐观,他的心是悲观的。
萍萍儿坐在他们身边,陪他们一起看柳溪山泉的美景。瀑布壮阔,气势滂沱,让人心旷神怡。沈忘悦看了眼萍萍儿的腿,想到若是能为她做一款轮椅就好了,可现在他们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做这样复杂的工序。
“这姑娘就让她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总是要走的。”傅裴英拿着石头在水里打着水漂,一连串甩出去,连跳了七八次。
他不太满意,又在地上拾掇起来,选出最为满意的石块。
“不如问问童珠,看她乐不乐意收留这姑娘。”
沈忘悦想到苏炀,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童珠要照顾苏炀一个人就已经足够头疼,虽然萍萍儿足够懂事,但她身有残疾,必须要人照顾才能生活。
“再说吧,苏炀要自尽的事尚且还没翻篇,你又给她送一孩子,她得头疼死。”
傅裴英揶揄道:“麻烦,不如不救,让他去死得了。”
他自然是开玩笑的,可听到这话时的萍萍儿突然脸色白了些,神色罕见地慌乱起来,即便是当初告诉她杜沧鸣不会回来了,她也没有如此慌张。
傅裴英还打趣了几句,无非是埋怨苏炀,觉得这孩子讨人厌,这次帮了他说不定下次他还要去自杀。
沈忘悦正想应他。
忽然萍萍儿拉着他的衣角使劲拽了拽。
他往下一看,微讶地发现萍萍儿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萍萍儿使劲张张嘴,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她急得流出了泪。
傅裴英见状,也是吓了一跳,他是受不了人家哭的,在萍萍儿面前比划一通,结果他们俩人都没搞懂萍萍儿的意思。
萍萍儿看起来急坏了,沈忘悦实在没有办法,瞥见地上的树枝,将其递给了萍萍儿。
“会写字吗?”
当他看到那个树枝被萍萍儿握在手中的姿势,他就知道萍萍儿以前一定生活在不差的环境中,有书看,也有先生教她识字。
片刻,树枝笔下写出一个工工整整的‘炀’字。
“苏炀?”沈忘悦疑惑问道。
萍萍儿重重点了头,再提笔写下一个‘救’。
·
隆兴寨的黑牢,一条甬道直通到底,下人们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洗涮这里,上下打扫了一遍,至少不会出现一脚进来就踩到不明物体的情况。
门嘎吱一声响。
侍卫收紧了呼吸。
他的头动也不敢动,只能用余光瞥见傅裴英跟在沈忘悦身后,目光阴郁,但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情。
真是奇怪,且恐怖。
沈忘悦今日穿了一身红,腰间绑了昂贵的溜金腰带,头发没有像往日那样披着,是束好了的。眉宇间藏有淡淡的英气,却是比男人阴柔,比女人妩媚。
无论谁见了他,都会黯然失色。
沈忘悦手里还抱着状元,懒洋洋地睡在主人怀里,侍卫几乎都要以为他是来偷闲的。
牢门推开。
看到李昌衣的那一刻,沈忘悦想到自己把傅裴英关在地牢的时候。比起李昌衣现在的惨状,他觉得自己当初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哗啦——
一盆水泼了上去。
李昌衣干燥的嘴唇微颤,舌尖触碰到水时,他突然像是疯了似的,伸出极长的舌头在嘴唇周围舔着水。
像只狗。
这让人感到不适。
“松绑,赐座。”沈忘悦言简意赅。
侍卫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清,或者是听错了,青灯卫的审问下,哪里来犯人落座的先例。
虽说如此,椅子还是磨磨蹭蹭地拿了过来,李公公被松绑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那骨头软地,让人以为这一摔能把他摔死。
可惜,天不遂人愿。
李昌衣甚至还可以自己爬上椅子。
“公公这些日子受苦了。”沈忘悦懒懒说道,眼神和状元一样慵懒。
李昌衣冷笑,身上衣衫破烂,却像是抖动华服宽袖一般,两手往外撑了撑,轻蔑地看向傅裴英,冷哼道:“区区青灯卫,不过如此。”
傅裴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
“公公要是不满意,再有下次,本大人一定让你切身感受一下真正的青灯卫。”傅裴英几乎生出杀他的冲动。
但看到沈忘悦轻飘飘向上瞥了他一眼,他只好不服气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九爷性子一向如此,公公您别介意。”沈忘悦低头顺着猫。
东宫有只橘猫,乃是太子的心头好,李昌衣早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照顾那只猫。猫是他的主子,他是奴才。
状元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我当然不介意。”李昌衣大喇喇地坐着,披头散发,像个鬼,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那双没有生机的瞳孔死死盯着沈忘悦。
沈忘悦在傅裴英的服侍下落了座。
他清冷孤高,浑身干干净净,脸色是健康的血色。一如当初,身份高贵,天之骄子,是京城人人称赞的第一才子。
沈家灭门。
但沈少爷骨子里的孤傲丝毫没少。
李昌衣骤然大笑了几声,“没能想到,在这穷山恶水的刁民之地,居然能看到京城大名鼎鼎的沈才子。”
“可如果我没记错,当初的沈才子已经是朝廷里的一个死人了。”他压低声音,目光阴狠。
沈忘悦不为所动。
“你为什么没死?”
“在下沈忘悦,见过李公公。”沈忘悦淡然道。
状元从他身上跳下来,对着李昌衣炸毛了。
李昌衣神色一敛,拳头紧了些,厌恶地看着地上炸毛的猫,半晌才缓过神来。
“好一个忘字。”李昌衣絮絮叨叨,摇了摇头。
如果能忘,谁都愿意把那些粗鄙不堪的过去忘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监,好不容易做了太子的亲信,自以为以后就能辉煌腾达,可谁知道呢?
一个西北赈灾,他风风光光地去,最后却流落至十三域,被山中土匪所掳,做了山匪的手下。
要他忘了过去那些卑躬屈膝的事情他可以,可要他忘了风光的时候,他做不到了。当然可以为了大好前程苟且偷生,被隆兴安排到红萍寨做内应时,他也想着活下去。
可当他看到沈忘悦时,他突然不是那么地想活了。
“曾经沈公子和傅大人在京城可是水火不容,就连皇上也知道的事情,如今怎么看起来却不是这样?”
李昌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忘悦脖子上的红痕。
“该不会是……”
“公公若是想知道,忘悦自然不会隐瞒。”沈忘悦将烟杆举到唇边,傅裴英赶紧躬身下来为他点火。
眼角的媚意钩子似的落在傅裴英的脸上。
他浅浅吐出一口烟雾。
“沈悦是才子不错,可忘悦只是某个风月楼里供人欣赏的舞姬而已,傅大人身在青灯卫,可惜没能戒色,他爱的是忘悦,可不是什么沈悦。”
傅裴英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既然李昌衣要和他们回忆往事,沈忘悦便应着。带着忘悦的名头,听别人嘴里有关沈悦和傅裴英的故事。
因此不管李昌衣的嘴中说出沈悦是个空有才气的废物也好,还是说姐姐沈心是个连太子妃都不愿意做的蠢材,或者说沈家一家都该死也好。
他都可以言笑晏晏。
只是拿着烟杆的手捏紧了。
见这些都无法触及沈忘悦半点,李昌衣的眼睛充斥满了红血丝。
他嗖一下站起身,头发披散在面前,发了疯似的嚎叫道:
“沈玉勾结叛军,引诱太子进入十三域,风起烟卷,迫使队伍在莫川山脉四散开!是他亲手杀了太子!他不仅要杀太子!他还要在十三域蓄精养锐,企图带领叛军一举攻入玄都,弑君篡位!”
他突然间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掐住沈忘悦的喉咙,“你们是乱臣贼子!你死有余辜!你该去死!”
刀光闪过,李昌衣的手臂飚出血来。
他的手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死死掐住沈忘悦的脖子。
“月牙儿,你怎么样!”
傅裴英手忙脚乱地将那双脏手从沈忘悦的脖子上移开,两只断手被他随意且感到恶心地扔在地上,握着沈忘悦的肩四处检查,脖子上有些缺血造成的红痕。
心抽痛了一下,一只手握向佩刀。
沈忘悦的脸上被溅起了血,睫毛上,一滴血珠滴落下来。
“你胡说……”
他目光锋利,带着煞气看向李昌衣,“你胡说!”
他一把将傅裴英推开,跌跌撞撞地冲上去,“沈玉在哪!”
李昌衣仰天大笑,手腕上血流不止,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沈忘悦惊慌失色,急忙叫人来给他止血。
“你想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见到有人来替他止血,李昌衣紧张起来,不肯让人靠近。
沈忘悦钳制住他,从牙缝里透出几个字,“我父亲,在哪!”
李昌衣欲哭无泪,他浑身泛着凉意,几乎连力气都没有了。
太子死了,他被迫跟着隆兴,替他看紧了苏炀那个小屁孩,隆兴死了,山寨没了,他等了多少年,最终没能等到寨主的位置。
傅裴英率军进入十三域。
一切都完了。
如今的他已经不存在东山再起的可能性,谁能接受从天堂跌到地狱呢?
沈忘悦……他凭什么能振作起来?
“你过来。”他低声道。
沈忘悦依言附耳靠近。
“红萍寨寨主曾留下太傅行踪于……”
耳鸣声传来,沈忘悦过了很久才感觉到耳边的凉意,他愣愣地看了眼李昌衣。李昌衣张大了嘴,本欲对着他咬下去,可现在,他的嘴里插着一把刀,瞳孔放大,倒在地上。
沈忘悦愣愣地看着李昌衣的尸体,看了很久。
傅裴英想要将他扶起来。
指尖还没能接触到他,沈忘悦猛地抽手,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啪地一声,在牢里经久不息。
“滚。”
“月牙儿我……”傅裴英还想解释。
“给我滚啊!”沈忘悦红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