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 第54章 第 54 章 手足

战事焦灼，红萍寨拿着火器打了隆兴寨一个措手不及，眼见隆兴寨节节败退，士气大振，苏炀下令乘胜追击，然而不知为何，隆兴寨上上下下突然像是有了主心骨，重新整顿待命，不仅转守为攻，甚至知道了红萍寨所有进攻的地点。

就像是知道苏炀正在奔赴隆兴后院，来不及亲自指挥战场，就像是知道苏炀会在那个地方遇见谁，使他不可能放下那个人回到作战区。

一时间，战况发生反转。

而在此之前，隆兴接到消息，已然出了洗髓崖，听闻寨内遭受奇袭，他却只是眉头微皱，带着小股人马，一边冷静分析战况，一边拿出寨主令牌，叫人先行回寨，一路快马加鞭，全面调动隆兴寨所有可用力量，用绝对的实力反攻红萍寨。

冷静地过了头。

还有一个人也冷静地不像话。

“公子，你此举岂不是害了苏炀？”封川骑马跟在沈忘悦后面。

沈忘悦带了面罩，又穿着蓑衣，叫他在这雨夜里没有半点存在感，就连隆兴此时也分不了神来管他，只能叫他自己小心，没有在意他为什么大半夜要把自己裹这么严实。

问了赵思岚的事情，沈忘悦的神情却只是淡淡的，说夫人已经出了山寨，他本可以不管，但至少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至于其他的，他便管不了了。

隆兴听到这话时，回首看了眼洗髓崖的方向，手在腰间摸了下什么东西，便没再说话。

封川寸步不离，捏紧了缰绳，看出沈忘悦此时不想走在队伍前面，心中分外疑惑。若不是沈忘悦掌握了隆兴的行踪，直到现在，隆兴恐怕都还不会回来。

正是隆兴不在，寨子里没有大当家镇场，使得苏炀的突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可如今呢？

沈忘悦究竟想做什么？

风雨交加，斗笠上不断滴下雨来，沈忘悦淡淡看了眼封川，轻描淡写道：“那又如何？”

封川顿感寒栗，只觉得沈忘悦那双眼睛里此时看不出半分感情来，他之前当沈忘悦对苏炀是有些许好感的，且不说是对苏炀，就算是对赵思岚，他那样尽心为赵思岚医治，有时甚至为赵夫人熬之深夜，想到这些，封川自然认为沈忘悦是站在苏炀一头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忘悦不咸不淡地说道，目光淡漠地直视前方，慢悠悠地让自己落在队伍后面。

“你忘了，不管是红萍，还是隆兴，都是九爷要剿匪的对象，身为九爷的亲信，封大人是离开青灯卫之后，突然变得心软了吗？”

封川猛地一怔，大雨浇在他身上，让他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冷得要命。

“恕属下多嘴，请公子见谅。”封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雨。

突然间，沈忘悦勒住缰绳。

封川察觉出一丝危险，手按在刀柄上。

“大哥！大哥！”谭冲骑马狂奔而来。

隆兴一看，脸色沉了沉，“废物！慌什么！”

见谭林脸色不好，隆兴以为是战况出现了什么问题，谭冲看了眼周围，低声说了句什么，隆兴的脸色便白了一度，叫人原地待命，和谭冲走到一边。

封川看了眼不远处的沟壑。

埋伏的绝佳地点。

他心有不安，再看向沈忘悦，沈忘悦应该也看出了什么。

傅裴英领命，接过西北的军权奔赴十三域，一是皇帝要剿匪，二是……封川觉得自己不算蠢，自然也看得出皇帝剿匪绝对不是为了一方百姓的安宁，而是另有所图。

那沈忘悦呢？他在等些什么？

隆兴知道李昌衣此人不假，但隆兴寨上下的确没有一个太监，更没有一个叫做李昌衣的太监。封川与傅裴英都得出结论，认为此人不过是隆兴用来钳制公子的一个借口，只是为了让公子安心给赵思岚医治，沈忘悦之前像是接受了这个结论，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间，沟壑传出砍杀声，人群一片大乱。

“公子，小心！”封川骑马拦在沈忘悦身前。

沈忘悦越过雨，目光死死盯住那冲出来的人群。

红萍寨的人。

不，不可能会是红萍寨，寨内正在交战，以红萍的兵力，如今还能分神来截杀隆兴？

虽然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沈忘悦突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目光。

紧接着，隆兴勒马要回，却被谭冲拦住。

“你做什么？！”隆兴怒骂道。

谭冲却阴鸷地看着他，手里是亮晃晃的刀刃。

“大哥，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想必也有苦劳吧？”谭冲冷笑。

隆兴定睛一看，意识到那些人哪里是红萍寨的人，不过是换了红萍寨的衣服，在这里截杀他的自己人！

一张网从天而降，隆兴没反应过来，人连着马被困在网下，马儿惊恐之中往他身上踢了两脚。

人哪里挨得住马儿的两脚，他顿时两眼昏黑，口吐鲜血。

寨中战况焦灼，本该是齐心协力共御外敌之时，此时谭冲却乘机想要夺取寨主之位。

火把将息未息，林中影影绰绰，砍杀声嘶吼声不绝于耳，由于被打了个埋伏，加上隆兴带的人马不多。

此时‘红萍寨’呈现压倒性的优势。

谭冲突然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

“大当家回寨遇伏，不幸身亡！临死前传我寨主令牌，”他双眼充血，一字一顿道：“大家，没有异议吧？”

“谭冲！你以为大家会相信吗！”隆兴恶声道。

“为什么不信？”

谭冲站起身，指向山寨的方向，此时整个山寨被火光包裹，宛如人间地狱。大当家离寨未归，在回程时被红萍寨截杀，难道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提出异议吗？

“大家只会士气高涨，宣誓为大当家报仇！”谭冲大笑。

隆兴眼睛逐渐暗沉下来，耳边是马儿的嘶鸣，他悲痛道：“谭冲，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你若是想要寨主的位置，尽管拿去便是，为何要赶尽杀绝？”

谭冲猛地看向他，“难道你会让位给我吗？”

“大当家可能忘了，您口口声声说我残忍暴虐，性格冲动，不适合做寨主。”

谭冲拿着令牌，表情变得疯狂起来，想起什么似的，走上去连着踹了隆兴几脚，一边踹一边道：“你为了一个女人！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让我下不了台！你为了一个二手货，将我儿子打到几天下不来床！你心里把我们当兄弟吗！”

“兄弟为你出生入死！你呢！你敢不敢说你今天究竟去做了什么！”

隆兴不再说话，浑身颤抖起来。

隆兴带来的人此时已经死了个一干二净，沈忘悦早前就在人群后方，躲起来的时候并没有被人注意到。

“公子，这里不安全了。”封川担心道。

既然谭冲要坐实隆兴是被红萍寨所杀，若是被发现，那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沈忘悦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谭冲走出来，冷眼看着地上的尸体。嗜血让他这个人变得兴奋起来，隆兴的确说得对，若他当了隆兴寨的大当家，此后整个莫川山脉，包括洗髓崖都不得安宁。

沈忘悦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他看到谭冲招了招手，从暗处叫来一个穿着黑袍的手下。

不过黑衣蒙面，叫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那人递给‘红萍寨’为首的人一个木箱。

“这是给你们的赏银，今后，我们就是过命之交，有我谭冲一口吃的，一定少不了你们！”

为首的人亮眼放光，带着其余人众齐声道：“恭贺隆兴寨新任寨主！”

随后谭冲转过背，朝着黑衣人走去。

只见其余人纷纷围到一起，人人兴奋地要瓜分赏银。为首的人站在中间，慢慢将木盒打开。

片刻后，惨叫声响彻云霄，封川瞪大了眼睛，一枚沾血的暗器飞至他的脚边。

菱刺！

“他怎么敢！”封川拔刀欲出。

沈忘悦将他按住，“封大人！你还看不明白吗！”

封川浑身颤抖，看着那些人抽搐着缓缓倒在地上。

“他的寨主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人都知道内情，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赶尽杀绝。”沈忘悦冷声道。

封川看向他，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

他还记得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沈家公子，绝不是今日这个看到如此惨状却也不为所动的人。

大风刮过，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沈忘悦却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封川不明白，但这些对于沈忘悦来说，早已见怪不怪了，噶戈尔也好，玄都也好，人心难测，手足相残之事尚不少见，又何况这些人本就是一群冷血的悍匪。

封川的手慢慢松开，再看向沈忘悦时，目光变得怜悯起来。不过也是，那个穿着状元服打马长街，和如今这个满身风尘气的沈忘悦，哪里是同一个人。

他不免开始想象沈忘悦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他一直身在青灯卫，再血腥残忍的事情都见过，这些事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也是过了很多年才勉强接受，而对于沈忘悦来说，短短几年，就已经变得如此冷血，可见他过得有多辛苦。

“公子，你还好吗？”他看到沈忘悦的手。

稍长的指甲此时几乎嵌进了沈忘悦的掌心，他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不能在这时候出现，他还要等，等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会出现。

一个太监，失去主子，失去大好前程的太监，他沉寂多年，一定不会甘心做山匪背后的人。

远处，一柄匕首刺进谭冲的心口。

“大当家。”黑衣人的帽檐脱落，露出那张阴媚的脸。

过去苍白，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谭冲慢慢低下头，看见刺入胸口的那柄匕首。

“死太监，你！”

“我！”空气中传来那人尖细恐怖的笑声，他一次次把匕首抽出来，又一次次刺进去，“你知道我是谁吗！咱家是太子的人！你们这些山野村夫也配与我相提并论！若不是当年！等到太子登基，咱家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也配对我吆五喝六！你算什么东西！”

谭冲拼了命拽住他，然而那柄匕首却发了疯似的不断往他身上捅去，李昌衣嘴里爆发出发狂的笑声。

“你杀了那么多人，就该去死！”

等到谭冲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却还是在一刀刀往上捅，直到人已经血肉模糊，他才开始掰谭冲捏着令牌的那只手。

嘴上絮絮叨叨道：“以后我才是大当家，我才是！”

“李公公。”一个人影从林中缓缓走出。

一声铮响，封川拔出佩刀，站到他面前。

沈忘悦忍住几声咳嗽，缓缓抬起眼皮，“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