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悦一大清早地就被敲门声吵醒,身旁的被褥还是温热的。简单梳洗一番,开了门,原是山寨派来的人,送了干净的换洗衣裳,请他赴傍晚的宴。
来的人有着一张长满麻子的脸,眼睛细小,颇为傲慢地昂着下巴。
沈忘悦欣然接过,“多谢大当家。”
抖开衣服,发现是女子的制式,沈忘悦流露出一丝疑惑。
麻子脸嗤笑一声,“哎哟,忘了沈公子是个男人,之前远远瞧见,还当是哪个窑子里出来的窑姐儿,骚得像只狐狸,也不怪下人搞错。沈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沈忘悦言笑晏晏,“山中隔绝,下人没什么见识实属正常,自然是不计较的。”
麻子脸上还等着他发火,等慢慢反应过来沈忘悦的意思,笑容逐渐僵住。
“公子可要小心了!今日宴席人多事杂,可能不能周到。别怪没人提醒您,寨子里不比别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公子这般娇弱,最好是不去!免得谁看走了眼,把公子当做戏子歌姬,到时候公子无处诉苦!”
沈忘悦开了门,淡淡道:“雨露深重,大人小心脚下,忘悦便不多送了。”
麻子脸恶狠狠瞪他一眼,将门一踹便走了出去,没多出几步,只听外头传来一声杀猪般的痛叫。
沈忘悦按了按眉心,一边开窗,一边打了个呵欠,瞥见窗口插了支海棠,正开地艳丽,花瓣上还沾了露水,指尖轻轻一碰,露水便落了下去。回屋翻找到一个细颈花瓶,小心翼翼将其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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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今日回寨,寨内格外热闹,小孩子在后院里吵吵嚷嚷,鲜少有如此的活力。毕竟是个沾满血腥气的地方,就连这地的小孩也是从小舞刀弄枪,全没有小孩儿该有的天真。若当真是充满江湖气的侠肝义胆也就罢了,偏偏是在悍匪群里出生的,多多少少总带点暴戾乖张的性格,很是不讨人喜欢。
不过今日还有些许的不同,不知山寨是从哪找来的一群小孩,看起来柔柔弱弱,不像山里出身,被欺负了也不敢说话,可怜得很。
到了傍晚,正要赴宴,却没见着状元。这猫儿是管不住的,一天见不到影子也是常事,但无论跑哪去,总要回来吃饭,然而饭碗里的东西丝毫未少。
池塘边,这是今日专供孩子玩耍的地方,摆了不少好吃食。一个皮肤黝黑微胖的小男孩举着马鞭在空中挥舞,打得空气啪啪作响。
隆兴寨二当家的公子谭林,与其父一脉相承,是个土生土长的悍匪,一天书没读过,长得五大三粗,为人傲慢无礼,不像隆兴,好歹勉强称得上是个‘儒将’。
谭林继承了父亲的一身腱子肉,自然而然当了孩子王,平日里就耀武扬威,今日就更是如此。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拿着鞭子不断抽打一只黑猫,若不是猫儿灵活,恐怕早死了。
大部分的孩子在起哄,胆小的则是瑟缩在一边,没人会替一只畜生出头。猫儿看样子是累了,一鞭子被打到尾巴,叫得撕心裂肺。
几个侍卫一齐向前,总算捉住,硬给塞进笼子里。谭林便拿着鞭子一下下地抽打笼子,吓得猫儿蜷成一团不住哀嚎。
一位长相秀气的少年终于是忍不住站了出来。
“不过是一只畜牲而已,谭公子不如将它放了吧!”
“放了?”谭林目光狠戾,冷笑道:“为什么要放了?”
“可是……可是!”少年被吓得有些发抖,但最终还是不愿退步,“玄猫极为灵性,公子若是打死了,恐怕会有损阴德。”
谭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年以为他是准备放了猫儿,不成想,下一秒,几个侍卫便冲上来,将他一把按住。
“偷吃我了我东西就该割舌头,既然你这么不忍心,不如就割你的?”
少年脸色煞白,只听谭林高声喊道:“来人!给我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言毕,他举起鞭子,正要打下去,忽觉手腕失力,鞭子顿时失控。
少年没迎来预料中的剧痛,试探着睁开眼睛,发现谭林正痛得大叫,鞭子打在他自个儿身上,甚至还缠上两圈。
周围未见海棠,但海棠花香淡淡肆意,沁人心脾。这味道很特别,直让人神往,少年下意识寻着花香看去。
红衣公子站在猫笼旁,微风拂过,柳条儿垂落在他身侧,和被风吹起的发丝相互缠绕,他从未见过哪位男子在穿上女子的服饰时居然没有半分违和,竟是获得了另一种美感。公子微微躬下身,指尖在猫笼上敲了敲,张嘴像是说了些什么,被风吹散了。
‘馋猫。’
猫儿站起来,对着那人叫得可怜。等到笼门打开,猫儿一下子跳到他怀里,委屈地不行。
那双漂亮的手一下一下轻轻顺在猫儿的背上,满眼尽带着宠溺,让人羡慕。
“愣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拦下来!”谭林一时怒火中烧,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几个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将沈忘悦的去路拦住。
有了主人袒护,状元对着他们一阵龇牙咧嘴,也不知先前在笼子里那只弱小无助的猫儿还是不是它。
沈忘悦掏出一根肉条,将状元浅浅安抚了一会儿。
他云淡风轻道:“打了我的猫儿,我谅你年幼,不计较了,如今为何还拦我的路?”
谭林哂笑,全无小孩儿该有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恶徒。
“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当家带回来的那个……”他斟酌半晌,阴恻恻笑起来,“婊子。”
沈忘悦觉得麻烦。
“在下有要事在身,若是误了事,少爷恐怕担待不起。”
谭林冷哼一声,“你别忘了,这可是在隆兴寨,我是二当家的儿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沈忘悦不以为意,要不是隆兴无子,也轮不到一个二当家的儿子在这里耀武扬威。
谭林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打量,小小年纪便让人觉得粗鄙不堪。
“不知少爷要如何才肯放在下离开?”沈忘悦装作无奈。
谭林眯着眼睛,瞧见一旁歌女手上的琴。
“不如,你给我弹首曲子?”
弹首曲子不是什么大事,可他要的曲子是民间一首最为□□的风尘曲,就连青楼女子也鲜有人愿意弹唱。少年人羞辱人的方式实在让人觉得寡淡,噶戈尔摘星阁入了风尘五年,羞辱人的手段他见得多也受的多了,早就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心也变得波澜不惊。
当然,他自以为早已变得坚韧,直到那个名字再一次出现,他才知道再坚韧的心也会有缝隙。而隆兴的缝隙,或许就是孩子。
他年近半百却无一子,就连自家夫人的心也绝不是放在他身上的。从簪花镇抢来一群小孩,无非是为了让赵思岚生起怜悯,留下肚中血肉。
可有的人早已失去所有,情愿孑然一身地去,也不愿在世间再留下自己的血脉。
琴音过半,听者正酣。
“铮——”
琴弦骤断,牵动机关,四面八方忽的传来破风之声,他正要往后撤,脚刚往回收,却发现这把琴暗藏玄机,勾住他的衣服。
清脆之声不绝于耳,并不亚于刚才琴音的美妙,琴被踢飞到空中,挡下了大半暗器,一把飞刀插在地上,刀尖下是割破的衣角。
“少爷!”四周传来惊叫声。
一把表面伴有裂痕的长刀死死抵住谭林的脖子,幼年的皮肤被割出一道明显的伤口,血像是才反应过来,慢吞吞沿着脖颈往下流。
“陆丰?”沈忘悦微讶。
那人穿着陆丰的衣服,眼睛上同样绑着黑带,乍一看的确是陆丰。
不过看那身段,沈忘悦在心中苦笑一声。
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状元,过来。”他唤道。
状元跳上他怀里的那一瞬间,‘陆丰’一巴掌拍在谭林后背,飞出去大约两米远,伴着尖叫声,扑通落进水里。
所有侍卫尽数大惊失色,纷纷跳进水中。
那一巴掌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更何况谭林还是个小孩,被救起来后昏迷不醒。
沈忘悦就坐在石桌上,和状元一同尝着茶点,‘陆丰’则站在一边,用黑漆漆的布条直视前方。状元和陆丰不熟,并不黏他,此时却在‘陆丰’身上蹭了蹭。
“这年纪,傲气也要有傲气的资本,家世尚且不谈,至少得本事过人。”
他在谭林这年纪,已然是是名冠京城小才子。沈忘悦浅浅尝着茶,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尾稍稍往上,淡淡道:“要说顽劣,谭林还比不上九爷小时候。可要论真本事,这孩子还是差得远了些。”
‘陆丰’像是有些触动,握刀的手紧了紧。
他微微垂下头,鼻尖嗅了嗅,眉头便皱起来。
沈忘悦看了眼手臂,有一股血丝透出衣服。
“不碍事。”
谭林还未醒,只见‘陆丰’走过去,越过一众侍卫,在谭林身上狠狠踹了一脚。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谭林大叫着惊醒过来,身上还湿湿嗒嗒地滴着水。
一看见‘陆丰’便疯了似的扑上去,可还不等他碰到,再一次被一脚踹飞进水里。这一脚不远,被救起来的速度快多了。
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声,领头的正是隆兴寨二当家谭冲,身后跟着一群提刀悍匪。
谭林一看靠山来了,便哭叫着冲上去。
“爹!爹!就是他们!他们欺负我!”
“妈的!”谭冲一句也不废话,提刀便朝‘陆丰’砍去。
这几刀除开蛮力,毫无技巧可言,被‘陆丰’轻易躲过。但很快,他们也人被团团围住。
但沈忘悦不慌不忙,放下茶杯。
“已经开席了,二当家如此兴师动众,岂不是不给大当家面子。”
眼看硝烟四起,‘陆丰’握刀站在他身前,微有裂痕的刀身泛出冷光。
“爹!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了!”谭林大叫道。
二当家头上青筋暴起,再度提刀冲了过来。
“谭冲!给我住手!”
谭冲的手僵在半空,‘陆丰’眼疾手快,刀背砍在他的手腕上,他手中的刀便叮叮当当落了地。
隆兴面带菜色,压抑地走了进来,一见到沈忘悦,还不等谭家人告状,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沈公子,是我御下无方,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一时间,场面雅雀无声。
沈忘悦一言不发,依旧吹了吹茶沫,闲散地喝起茶来。
他不说话,隆兴显得很焦急,“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向沈公子道歉!”
沈忘悦抬手,“用不着,二当家的礼,我可受不起。”
“沈公子……”隆兴颤声道。
“我对大当家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替大当家感到不值,夫人刚刚有喜,这边二当家的少爷便急不可耐地当了大王。”他看向那张虎皮椅,“究竟是何意呢?”
谭冲和谭林的脸色瞬间变了。
“大哥!您别误会,您是知道的,我这儿子虽说生性顽劣,但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这些玩意儿,也是他们小孩子之间的游戏,没有别的想法!”
隆兴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致,冷声道:“有没有想法,你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我还有其他事,你别再给我惹事!若再不管好你儿子,就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谭林吓得腿直打哆嗦。
“沈公子,宴席已经准备好,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再计较了?”隆兴客客气气道。
没人能想到,为什么他们大当家在一夜之间对这位俘虏态度大变。
“大当家客气了,我的都是小事。只是忘悦身无长处,体弱多病,欺负受多了,想带个人随我一道前往,不知大当家能否同意?”沈忘悦理了理衣裳。
隆兴这才看见他身上衣服乃是女子制式,一时间怒火中烧。
“当然可以!”
沈忘悦走出两步,便听到隆兴说道:“所有人!一人三十鞭!从今以后,隆兴寨上下,不得对沈公子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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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第一大山寨,办一场盛大的宴席是轻而易举,中间有舞女歌姬弹唱,精心挑选的侍女位于席位两侧,手捧佳酿,所有用具皆是精挑细选,是一副表面繁华。
‘陆丰’立于沈忘悦身后,接过侍女手中的酒壶,将人尽数屏退,占据了最佳位置。虽不发一言,但在场鲜有人敢正眼看他,仿佛透过那条黑色布带能看见一双凌厉的双眼。
隆兴坐于主位,与沈忘悦不过一步之遥,可见他待这位客人是如何重视。谭冲被打了鞭子,心中虽不服气,但在隆兴面前还是藏起了尾巴。
歌舞齐聚,不像宫里的宴席,这山中的席是豪放的,这里的人见了酒便是疯子,斗大的酒碗不尽兴,便端了酒坛,空气中全是浓烈的酒精味。由谭冲开头,先敬了隆兴与赵思岚。
“大哥,小弟在此道贺了!”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袖子横擦去嘴角的酒渍,便看到沈忘悦滴酒未沾,不免冷哼一声,再起一坛走了过来。
“犬子多有得罪,请公子谅解,这坛酒,算是赔罪了!”
沈忘悦端了酒碗,可谭冲不动,眼睛看着旁边的一整坛酒。
“公子,我们都是粗人,比不上你们慕国来的文人雅士,可今日我大哥将您请做贵宾,不如还是给咱们一点面子?”
他狠狠拍了拍酒坛,抓起便一口饮尽了。
“二当家好酒量!”周围纷纷附和。
不等沈忘悦应对,‘陆丰’脚尖一顶,酒坛腾起,眨眼间便空了。刚等他放下,再是一脚,令一坛酒被他抓在手中,举向隆兴。
“我家公子体弱,不宜饮这烈酒,这酒,在下代了!预祝大当家喜得贵子!”
“好酒量!”隆兴带头叫好,其余人纷纷跟上,唯有谭冲不满,转身回了座,杀气腾腾地看着‘陆丰’。
‘陆丰’心细,此番带了桃花酿来,酒过三巡,席间渐渐有人醉了,大吼大叫,再也不掩悍匪作风。赵思岚目光低垂,心事重重,面前的吃食也未曾动上两口,时不时看向沈忘悦,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沈忘悦知道,这孩子,也把她的脚给绊住了。
隆兴端着酒走了过来,面带喜色,想是被兄弟间的祝福冲昏了头,这时候缓了一阵,才渐渐清醒。
“前些日子亏待公子了。”隆兴笑道,举起酒杯,“这杯酒算是赔罪。”
二人客套了一会儿,他很快又为自己倒了一碗,“这隆兴寨虽说不如外面繁华,比不上慕国京城一类,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大的好处,还是自由。”
他笑了笑,“咱们寨子里的弟兄都是粗人,别的不要,就图自由一词。”
山间进出随意,噶戈尔有进无出,孰高孰低自然有所考量,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噶戈尔也不是别人眼中的样子了。
隆兴是个‘儒将’,读过书的,自然不像其他人那般粗鄙,只是两个人都各有心思,推杯换盏之间谁也不甘落入下风,可有的事情,沈忘悦不急,急得那个人必定会率先露出弱点来。
赵思岚微微皱起眉头,隆兴便紧张起来,赶忙去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
“既如此,夫人就回去歇息吧。”隆兴道。
赵思岚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忘悦一眼,便在小翠的搀扶下回去了。
回来后,隆兴便心神不宁,终于是忍不住,“想来沈公子也已经猜到在下的目的了。”
“大当家是在为夫人的身体担心?”
隆兴颔首,“岚儿早些年受了苦,身子坏了,大夫治了良久,不见好转,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好彻底,如今怀有身孕,我实在是担心,见公子医术高超,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公子为岚儿调理身体。”
沈忘悦接过‘陆丰’递来的解救茶,浅浅吹了一口。
“夫人是积郁成疾,忘悦就算医术再高超,最多也只能让夫人的身体有所好转,却也是治不了心病的。”
隆兴捏紧了拳头,“心病……”
“不瞒大当家,以夫人现在状况,这个孩子恐怕难保。”
“什么!”隆兴骤然紧张起来,一只手死死捏住桌角,“沈公子,无论如何,我求你能把这个孩子替我保下来。”
“即便是以夫人的性命为代价?”沈忘悦问道。
隆兴顿时焉了气,不住地摇头,“不,不,孩子和她,我都要……”
他抱拳道:“沈公子,算我隆兴欠你的!只要能保下她和孩子,之前的仇怨咱们可以一笔勾销,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隆兴拼了命也给你弄来!”
“哦?当真如此?”沈忘悦微眯起眼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隆兴既然做出了承诺,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神色激动,全然没有之前从容不迫的样子了,一个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会变得脆弱易攻。
沈忘悦道:“好。”
他立刻让‘陆丰’以酒研墨,挥毫写下一张药方,“想要保下孩子,夫人的身体最是重要,可我也说过,夫人是积郁成疾,想要病情不反复,我想,大当家必须要为夫人解开心结才行。”
隆兴颤颤巍巍接过药方,眼神涣散,他道过谢,坐在一旁干尽了一坛酒,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至他半熏,先是干笑一声,随后红着眼道:“我与她,乃是青梅竹马,自小定的婚约……若不是,若不是慕国带兵入十三域掀起满城血雨,她也不会嫁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