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密林伸手不见五指,月华洋洋洒洒落下来,却只营造出一股阴森诡异的味道,尤其是山间的风一吹,沈忘悦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吓得脸色微微泛白。
“无事!无妨!没有关系的!”
“月牙儿!莫打了!”
傅裴英躲在一棵树后头。
沈忘悦将腰后的铜蛇烟杆抽出,指着他骂:“你故意的是不是!”
傅裴英觉得自己很无辜,这黑灯瞎火的,谁看得清路啊!
“我若是故意的,就让我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儿!”
“你当你娶得到吗!全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那堂堂的青灯卫傅指挥使不举,谁想把女儿嫁给你!”沈忘悦口不择言,忽把封川告诉他的秘闻也给说了,一时有些恼了。
傅裴英见他将烟杆放下,悄悄走出来。
“我也没想娶哪家的女儿啊,再说,别人不知道我举不举,月牙儿能不知道吗?”
沈忘悦的脸唰地红了,烟杆重重敲在他头上,“再提此事,我当真让你不举!”
傅裴英疼地立刻蹲下,双手合十忙喊:“月牙儿你行行好,放过我吧。要杀要剐,等天亮下了山再说,如何?”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沈忘悦已然是拂袖而去,往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了。
十三域的人都知道,这莫川山脉,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最好是都不要进的。尤其是晚上,荒山野岭,天昏地暗,能分辨清楚方向的,除了那些个山耗子,没有别人。对于山耗子来说,要在山里杀个人,那就跟杀头野兽一个意思,没人会在意。
杀人劫财,一样不落。
若是劫着个有钱的,那能死的痛快些,若是劫着个没钱的,那就惨了,谁知道山下驿馆卖的包子究竟是什么馅。
关键这时,两个人身上莫说银子了,除了沈忘悦那只烟杆,找不出一件值钱的来。
沈忘悦闷头往前走,总之也不知道该去哪,心里唯一一个念想就是远离傅裴英,跟着此人,只能是倒霉事一件接着一件。
傅裴英做事一向如此,从不考虑清楚后果,自大的人往往会在他的自大上栽跟头,可傅裴英已然不仅仅是自大了,更是自负,自负到就算是次次濒死,那也绝不悔改,次次拿命来做赌注,还偏偏让他赌赢了。
他走得快,傅裴英在后面一路跟。这深山密林不安全,他不愿离得太远。
四周突然变得死寂,沈忘悦没注意到这一点,他的脚刚要踩在一堆枯枝上。
“小心!”
傅裴英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拉,只见一个巨大的捕兽夹将地上的枯枝夹个粉碎,沈忘悦后怕地咽了咽口水,看那捕兽夹的尺寸,将他的腿生生夹碎也不为过。
这样大的捕兽夹,也不知究竟是用来捕兽的,还是捕人的。
“别乱走,这山里头不安全,跟在我身边。”傅裴英不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背影变得可靠起来。
“到底是谁害得咱们落到这种境地的?”沈忘悦小声嘀咕了句,仍有些余惊未消,于是死死将人跟紧了,不敢远离半步。
“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看这构造,比我见过的最精巧的捕兽夹都还要技高一筹。”
“你觉得这是神机客做的?”沈忘悦问。
根据时千秋所述,洗髓崖地处险地,终年天阴雾绕,被硕长的山脉包裹,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按照他说,洗髓崖的人大多比较淳朴,精通机械制造之术以及武器锻造,其中尤神机客为最佳。噶戈尔的自在商会,海棠居,还有铜蛇宝窟,都有神机客的手笔在,而且,傅裴英那把业火弓,似乎也是出自神机客之手。
手艺传承至今,大部分人不再做复杂的工艺,而是做点实用的玩意儿。不过他们的武器依旧很畅销,大多销往那些喜欢动不动就打一架的部落手里,例如段干昊仓,他们的马刀,大部分都是由洗髓崖出产的。
傅裴英摇摇头,“若真是神机客做的,当时你就躲不过去了。”
沈忘悦颔首。
“或许是那些山匪。”傅裴英拍了拍手上的灰,“山匪中不乏捕猎的能手,这些人一向喜欢兽皮,从洗髓崖定制大型的捕兽夹也是情理之中,只能说,这一带是山匪的地盘,咱们得小心了。”
沈忘悦闷闷嗯了一声,傅裴英看出他脸上的不快,月光映照下,他的鼻梁挺拔,鼻头却小巧,让人忍不住刮了下。
“好,我的错。”傅裴英笑眯眯地哄道。
沈忘悦拍开他的手,心中有一股不安感频频传来,他凝神往远处看去。
“有人来了。”
傅裴英带着他上了树,二人等了好一会儿,果见远方有火光亮起。不过从这个距离看,对方并没有骑马,动静算不上很大,沈忘悦提前这么久判断出对方的方位,实属有些奇怪了。
动物的感知力一向是高于人的,傅裴英瞥了眼沈忘悦的后背,那条脊骨已然与他融为一体。
“快!就在前面!”
几只鸟惊叫着飞离树丫,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从黑暗中跑来,那像是个少年,似乎他的腿受伤了,正不断地淌着血。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铁锈味,傅裴英看着他朝着捕兽夹的方向去了。除了沈忘悦刚刚触发的那一个,其余还剩下大概三个左右,明显这是事先预设好的。
他将被触发过的捕兽夹藏好,然而等到少年靠近的时候,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抬起头张望了半晌。
火把正在不断靠近,那是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一个个手里拿着长棍和大刀,看不出是什么来头,从第一印象来判断,他们应该是附近的山匪。
少年最后一次抬头张望,目光中有淡淡的惊慌,更多的是理智。
“看来知道我们在这儿。”傅裴英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若是吴果儿,遇到这种事恐怕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密林的地形对一个受了重伤的少年十分不利,但他还是熟练地避开了所有会触发捕兽夹的地方。
远处一支箭射了过来,箭头插在了少年的脚边,没有中。
傅裴英在心中啧啧两声,若是他,现在这个少年一定被贯穿心脏而死了。
可惜的是,虽然没有被射中,但少年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在最后一次抬脚的时候不小心被一棵枯木绊倒——那是傅裴英事先放在那里的,穿过捕兽夹后大概率会经过的一个地方。
少年闷哼一声,拳头砸在地上,喉咙中发出不甘的怒吼。
见状,追上来的人大喊:“你跑不掉了!”
他的手往前一挥,“都给我上!”
他身后的人一涌而上,傅裴英心头一紧,只听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捕兽夹被全部触发,惨烈的哀嚎声穿透夜空,将整片漆黑的密林都惊醒了。
这些人不会比猛兽还要顽强,其中一个人被捕兽夹拦腰斩断,还没来得及哀嚎就死去了。
幸免于难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为首的人脸色苍白,指着那个爬也爬不起来的少年,“你!”
他欲言又止。
“现在怎么办?”旁人颤声问道。
为首的男人看着那些受伤的手下,脸上布满了怒气,他夺过旁人手中的火把,不顾劝阻地踏上了那片充满危机的枯枝。
幸好,已经没有多余的捕兽夹了。
身后的人也壮了胆,上前去将那些受了伤的伙伴扶起了,哀嚎声接连不断。
少年见他们并未受到捕兽夹的威慑而退却,在男人靠近的时候,他那双充满理智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
他如同丧家之犬,单只脚蹬着地往后撤,男人并没有放过他。
“你还想跑!”男人沙哑地嘶吼起来,手中的大刀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落在少年身上了。
见势不妙,少年突然仰头大喊一声,“救我!”
“这没人会来救你!”
傅裴英正欲将沈忘悦抓住,“看起来像是山匪的内部事件,咱们最好还是别插手。”
手一空,只见沈忘悦已经在他说出这话之前便跃身而下,稳稳落在了少年与那群山匪之间。
傅裴英:……
铜蛇烟杆出手,在刀刃落在少年头上的前一秒被顶了起来,金属的摩擦声刺耳地响起,烟嘴卡住刀刃,使其动弹不得,沈忘悦手腕一扭,一股内力自烟杆传出,那人刀柄脱手,大刀被击落在地上 。
为首的男人被这股内力逼退,他的小弟们纷纷上前将他扶稳。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恶声问道。
沈忘悦不紧不慢,对着少年慢慢吐了口烟雾,月光下,他眼尾微微上挑,一副妖媚邪气的模样,目光懒懒地落在少年的伤口上。
伤势很严重,少年出了满头的冷汗,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道:“救、救救我。”
说完便彻底晕了过去。
见其没有反应,那些人顿时感到被挑衅,纷纷拔刀相向,“滚开!别多管闲事!否则老子手上的刀可不长眼睛!”
可还未来得及往前一步,地上溅起淡淡的灰尘,傅裴英的影子被月光拉地老长,他一半身子潜藏在黑暗里,影子拉出一把锋利的长刀,目光从眼尾直射过去,顿时,那群人感受到了一股极为恐怖的压迫感,仿佛若是再前进一步,不长眼的便是对方手里的那把刀了。
“滚。”傅裴英冷冷道。
感知到危险,为首的男人感到背脊发寒,对方不知道什么来头,自己这边的人也已受了重伤,他咽了咽口水,带着人往后退去,“先撤!”
顿时,那群人便带着受伤的伙伴齐齐往密林深处逃去。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那些人终于走远后,傅裴英大松一口气,将手中的树枝折断扔在地上。
“月牙儿,你太冲动了,我连刀都没带,若他们是群亡命之徒,非要杀了这小子,咱们今天都得在这吃顿亏。”
“你不是从不怕这些的吗?”沈忘悦淡淡瞥了他一眼,烟杆往地上点了点。
傅裴英叹了口气,上去拦腰将少年扛在肩上,“从前是我一个人,死了就死了,这回带着你,我可不得把稳些,去哪?”
沈忘悦指着一个方向,“他晕过去的时候指着那边,去看看。”
傅裴英走在前面,这一路倒还算得上安稳,没再遇到别人,就是越往深处走去,越觉得阴森森的,直到他们看到一个破烂不堪的石门,石门已经被打碎了,碎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晚上看不清此地的构造,但少年的伤势很严重,二人决定暂时在此地歇脚。
傅裴英出去捡了点柴火,夜深露重,想找到点干柴还挺不容易,回来的时候沈忘悦已经将少年腿上的布撕开,看起来血淋淋的,还有断箭残留在里面。
若是不及时处理,恐怕会感染。
“忍着点。”沈忘悦说道,他取出断箭,随后用火在伤口周围烧过,少年的眉头死死拧了起来,但并没有醒。
傅裴英抱手坐在一边,仔细打量了少年一圈。
“看起来不像是个土匪,长得还挺俊。”
“这世上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太多了,没人觉得我会去当花魁。”沈忘悦冷声道。
傅裴英语塞。
等到伤口处理好,已然是深夜了。沈忘悦这趟并没有带太多东西在身上,不过是一瓶毒一瓶药,这毒是极烈的,除他与吴果儿之外,几乎无人可解,若是先前那群人不管不顾地要冲上来,这便是他最后的手段了。
“这地方阴气极重,看起来荒废了有一段时间了。”沈忘悦环顾四周。
傅裴英将袍子脱下来,一把扔给他。
“累一天了,睡觉。”
“你呢?”
“我去看看。”傅裴英往深处走去。
这个地方越往里走,阴气越重,墙壁上挂着一些铁链,还有些指甲抓挠的痕迹,几个石室中更是陈列着奇奇怪怪的刑具,这是个什么地方,便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这荒郊野岭的,出现这么一个荒废的密牢,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他走到最里面,发现这间石室与其他几个比起来要简单许多,只有中间一根木桩。但这个石室却布满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血迹,他用指尖在地上摸了一下。
血液已经浸入了地板中了。
看来,这地方最少有半年没有被人用过。
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等匆匆回去的时候,沈忘悦已经在火堆边睡熟了,而那位少年也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坐去沈忘悦身边,轻轻为其掖了掖衣服,夜里不安全,他是不打算睡的,趁着对方睡着,胆子也大了起来,目光贪恋地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不停地扫视,似乎是想将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虽说如今不知身处何地,但他感受到了一瞬间岁月静好,他想,若是月牙儿日后打算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或许会在十三域深处的山上修个宅子,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日出看月升,当是值得期待的。
人一旦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就连思想也会不住地变得亲密。
沈忘悦像是梦到了什么,突然变得有些不安稳,紧拧地眉头。
“别走,别离开我……”
那声音像爪子似的将心给挠痛了,傅裴英抓住他的冰冷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揉了揉,低声在他耳边道:“不走。”
早晨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沈忘悦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到傅裴英正看着他。
“早。”傅裴英用口型对他道。
沈忘悦面无表情。
傅裴英尴尬地扯扯笑,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我出去看看,找到下山的路便过来找你。”
沈忘悦微微点头,将身上的衣服扔给他。
“别再让我失望。”他冷声说。
日出的阳光照进石门,门口被点亮了,等到傅裴英走后,他这才懒洋洋地坐起来。这一晚上睡地竟意外地沉,导致现在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不知时千秋他们怎么样,也不知吴果儿他们追上来了没,他心里有些焦虑。
火堆看起来是刚熄灭不久的,想来是傅裴英中途添过一次柴。
“既然醒了,不如我们聊聊?那个捕兽夹是你做的吧,做得不错。”
身后的少年缓缓睁开眼,往四周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
“那群人为什么要杀你?”
兴许是出于吴果儿的缘故,沈忘悦对年纪小的多少会包容些,更何况这个少年看起来比吴果儿还要小些的,估摸着年龄在十五六岁。
“若是九爷在这儿,他可没我这么耐心,我们能救你,自然也能杀你。”
少年的手往身旁探去。
半晌没听到回答,沈忘悦的耐心也渐渐被耗尽了,他刚想转过头,忽然感觉到脑后一阵沉闷的撞击声。
“抱歉。”少年小声地在他耳边道,手中的石块落地。
沈忘悦只来得及看他一眼,随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傅裴英白天的密林与晚上有很大程度的不同,但下山的方向他大致是摸清了,路上他摘了些野果,准备带回去让沈忘悦充充饥。
一晚上累的够呛,得吃点东西才好下山。
回去的路上,他听到一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野兔或者山鸡一类,正当高兴,拿着一根尖锐的木刺偷偷摸过去。
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傅裴英手中的木刺跃跃欲试,一旦距离适当,他立刻向其刺去。
“呜呜……!呜!”
草丛中滚出一团不明物体。
傅裴英手中的木刺僵在不明物体的脑门儿上。
“呜呜!”
封川被塞住嘴,惊恐地盯着头上的木刺。
没有打到早餐,傅裴英很郁闷,将木刺一扔,拍拍手就走了。
“你能不能当个人啊!老子被绑成这样扔在这里已经一晚上了,你他妈就看老子一眼就走了?!”封川怒吼,认为此人非常不可理喻。
傅裴英絮絮叨叨地叹着气,“月牙儿又该饿了。”
“妈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我没救你吗?”傅裴英把一个野果砸他脸上,“那小鬼人呢!”
封川依旧很愤怒,将野果在身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口齿不清地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们能被劫吗!就那几个小喽啰,若不是我当时状态不太好,我当时全给他们杀了!”
“那还有其他人呢?”
“带着臭小鬼跑了呗,你事前不是特意嘱咐过吗?我可是生怕他掉了一根毛,让你家那位不高兴了。见着不对劲,我立刻就让人带着他跑,谁知道一个都没回来的!”
不仅是自己的人没回来,那群山匪将他浑身上下抢得只剩衣服了,就这么随手扔上山,竟是由着他自生自灭,丝毫没有匪德!
不过,那群人唯一干得一件好事就是将那马车给拆了。
马车顶个屁用,不如当柴火烧。
“你家那位呢?”封川问。
傅裴英朝着石门走去,刚一走近,心里顿时感觉到不对劲,将手里的野果随手一撒,疯了似的就往里跑。
只见沈忘悦头发散乱,连衣服也是散乱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封川抱着野果跟着赶过来,看到这一幕,脸色微变,果子又洒了一地。
“我靠,九爷,你这也……玩儿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