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 第4章 救风尘

十

因为刚服毒就被救下，兼之贺兰泯川所饮的鸩酒毒性温和，因此贺兰泯川只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就被送回阳世间。

“你不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吗？”我惑然难解地看着贺兰泯川，“你不是贪生怕死才娶的寿平郡主吗？”

我颤悠悠地抬手，想去触碰他如春时融化积雪般的面庞，“你为什么要寻死？”

他的面容俊逸，闭上平时最勾得人神魂颠倒的眼睛后，高挺的鼻梁不能不引得容容注目。

我想起她刚有神识的时候，贺兰泯川注视着我，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融融……”

到现在仍忘不了那时的感觉，忘不了他指尖的温暖，还有我刚睁开眼时，瞧见的他。眉目情深，像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海。

他偶然一次弯了唇角，那笑容让他看上去如同披着霞光万道。

贺兰泯川看我的时候，有时失魂落魄，有时会低声哼两句吴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流落在他州。”

我不喜欢贺兰泯川唱歌，非是嗓音难听，非是走调，而是他哼唱时，声音里总带着哀感顽艳的悲伤。

听他的几句歌，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我自己没注意到，但的确喜欢贺兰泯川眉目情深地注视我。用指尖一遍遍划过我的脸庞，低低叫着，“融融……”

之前从未发觉，我之所以喜欢那些感觉，是因为那人是贺兰泯川。

一张画像喜欢上一个人，本非新鲜稀罕的事儿。

前人传奇里还有凡人和一条白蛇婚配生子的逸事，除此之外，还有乱七八糟的凡人和各类精怪相爱的旧闻。

我是画像成精，爱上凡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觉得震惊和难以接受，也并非因为人妖殊途。只是我听闻他的事迹后，瞧不起贺兰泯川，觉得他天性懦弱，薄情寡义的男子。

发现自己喜欢上一向看不起的人，甚至对那人之前有几分厌恶……心情，烙饼似的，翻过来叠过去，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贺兰泯川，我要是喜欢你，是不是该叫犯贱？”我的指尖轻划过他的脸庞，“贺兰泯川，你可是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自私自利、天性怯懦、趋炎附势呢。”

这次，终于是我划过你的脸。

十一

贺兰泯川不多时便睡醒，睡醒之后立刻拿起枕边的卷轴打开。

我根本来不及跳回画上，因此，他瞧见的卷轴上只有一片空白。

贺兰泯川的脸上意外地不见讶然之色。这次，他不再像往常视若珍宝地细细观赏，而是起身将它带到屋里用来取暖的火盆旁。

我如坐针毡，而今跳回画上不是，坐着不动也不是，跟着他到了火盆边。

木炭烧得通红，和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微小的火星赏脸地蹦跳。

贺兰泯川把卷轴卷起来，其中一头探向火盆。我立刻现形，慌忙叫道：“贺兰泯川，你想干什么！”

贺兰泯川神情自若，“烧画。”他像是早料到，会有个女子在他烧画时，凭空出现。

“恐怕不是烧画吧。”我冷冷一笑，，“你究竟想干什么？”

贺兰泯川将卷轴拿得离火盆远远的，大言不惭，“见你。”他的口气，分明知道卷轴上的画像已然变成精怪。

“你怎么知道是卷轴上的画像成精了？”

“我想服毒自尽，喝了几口鸩酒，瓷瓶就被人撞掉了。倒在地上、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贺兰泯川不温不火地道：“你的模样和这画像一模一样。”

“我珍藏的这副卷轴，本就是她照着自己模样画的，留给我的念想。”说着，他的手抚上了卷起的画轴。就在刚才，他可是毫无怜惜地要把这卷轴烧掉。

见他那假惺惺的样子，我心中顿时冒火，“别装了，贺兰泯川，你现在倒演起长情种来了。”

“你真喜欢溶溶小姐，你会娶她做小妾吗？你不知道给人做妾的女子，一辈子都难抬起头来吗？你不知道他续娶的郡主阴狠歹毒，容不下她吗？”

他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贺兰泯川只爱自己，他只要自己高兴。

我言声朗朗地质问，心也片片龟裂。我喜欢的人，竟是如此不堪。

“溶溶小姐？”他轻念了一声，掀起唇角笑笑，“你这卷轴上的画像成精，对人间礼数好像多有不知。她姓裴，你该叫她裴小姐。”

贺兰泯川答得文不对题，好像没有听见容容发自肺腑的指责，又或者是人一旦厚颜无耻到了某种程度，装聋作哑的本事便也分毫不让。

我哼唧一声，“我没功夫跟你扯这些。你把我从这副画上弄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贺兰泯川淡淡地道：“见你。”

“那就再见吧，我可不想见你。”我拂袖跳进了画中。贺兰泯川摊开卷轴，画上又复现溶溶小姐的娇俊形容。

“出来，”他冷声威胁，“你要是不出来，我就把这幅画烧掉，让你灰飞烟灭。”

画上的女子顷刻现出一副怒容，“贺兰泯川，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我从画上跳了下来，骂他，“你可真无耻。”

贺兰泯川淡然地望我，“我本决意去死，你却把我救了回来。你坏了我的念想，却说我无耻。我们两个，究竟谁不讲道理？”

说得好像，是我多管闲事。本想厉声骂他，却哽住。骂他只会让自己看上去像无能狂怒的悍妇，何必呢，我本来就说不过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我说不过你。你能不能痛快些，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见你。”贺兰泯川说得那么深情，“每天都见到你，一个活生生的你。”

“懦夫！”容容叫道，“你不敢去找寿平郡主为她报仇，反而逮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我来欺骗自己。裴韶溶已经死了，我不会做她的替身，你清醒一点。”

见到我，就像见到了裴邵溶。大白天的，做甚么春秋大梦！

恨意忽然弥漫，摇拽着心脏，激得我通红了眼眶。有那么一瞬，我的嘴角不住地抽搐，眼泪从眼中流了下来。

贺兰泯川发扬着他的怯懦与无耻，竟勾唇一笑，惨淡的笑容却洒脱，“那能怎么办呢，谁叫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

十一

裴韶沐死了，裴韶溶也死了。贺兰泯川不知爱了几分但算是爱过的女人都死了。

前者死在司空绫罗伯父当今陛下诏令之下，后者被司空绫罗亲手鸩杀。刚得知消息之后的那股劲儿过去以后，贺兰泯川终于变得无动于衷。

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自私自利、天性怯懦、趋炎附势。

近来像是遭了报应般身体愈渐虚弱，病来如山倒，一天像把肺咳穿了那样咳嗽。他的病似乎不会好了。

他自己也像是感觉到了大限将至那样，身上透出一股脆弱得摇摇欲坠的气息，像棵山顶上倒伏不知道多少年的枯树。

他的心里已没有爱，也没有恨。

我觉得他很奇怪，直勾勾地望着他时，他投桃报李着平淡地回望我。

“要不要吃藕粉？”他忽然道。

“今年从洵湖边上摘下来的藕，榕七城最好吃的藕粉。你以前最喜欢吃藕粉，每天要喝一碗。”

“我喜欢？”我的手掌猛地击向桌面，在桌子嗡嗡地震颤中暴骂他，“贺兰泯川，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从画上跳下来之后，压根没吃过东西。他说的喜欢，是裴韶溶喜欢，他只是把我当作替身。

“是啊。”他疯言疯语，“我有病我想死，但是我瞧见了你。瞧见了你，我就不想死了。那只好让自己病着。”

我感觉到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拧着眉道：“贺兰泯川，你能不这么讲话吗？我恶心。”

贺兰泯川云淡风轻地笑笑，起身离了卧房。半刻后，他回到房中，端着一碗藕粉，放到桌上，微微笑道：“尝一口吧，甜的。”

我恶狠狠地瞪他，“我不喝，拿走。”

他没脸没皮的，把藕粉直往我面前推，“喝一口吧，毒不死的。”

我恼怒地瞪着藕粉，抬高视线，恶狠狠地钉他，“我说不喝就是不喝，你听不懂人话吗？”

贺兰泯川不但不恼，还浅浅笑开，“你不是人啊。”

我不是人，是张画像。一张纸薄得很，当然没有贺兰泯川脸皮厚。我翻了又翻白眼，“贺兰泯川，你觉得有意思吗？”

贺兰泯川慢慢落下眼皮，搅动着这碗仍冒热气的藕粉，道：“我这一生，活得本来就够无趣。有没有意思又有什么重要，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了。”

“你……你……”我就如司空绫罗那般，手指颤颤抖抖，饶是没再说出个字来。

我低估了贺兰泯川，低估了他，竟能做到如此这般恬不知耻。

救人一命，是件大功德。我不后悔，在贺兰泯川意欲寻死的时候，撞翻他手中的瓷瓶。

但是，贺兰泯川要是再想寻死，就是抽烂自己的嘴，我也绝对不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