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一路有你 第10章 第七章、闺房夜话

广福客栈里，乐新正独自在大堂狼吞虎咽地吃汤圆，突然发现桌子上搭了两只手，抬头一看，迎上星梦一脸萌萌的表情，“吃饱了？”

“嗯，您今日回来得真早，”乐新好不容易咽下东西，指了指楼上，压低声音，“柯掌柜与大小姐在里头，不让人进去。”

“是么，她几时来的？”星梦好生奇怪，这柯仙琴怎么会上元夜不回去与家人团聚，反而和姐姐在屋内谈事儿。

“我来的时候就在里面了，本想进去探探的，可乐迎说两人在商议事情先别进去。”

“行吧，那我一会儿再上去，”星梦欣赏着她那不敢恭维的吃相，“你慢点儿，没人来抢。对了，回来的一路上都买什么了？”

“就给您买了个绒毛的护手。”乐新低头道。

“你自己什么也没买？”星梦不免惊诧，“看你一直张望外头才放你回来的，给你银子也是让你花着开心的，你”

“谢谢二小姐，其实我是一路吃回来的，烤鸭和涮羊肉，都尝过了呐！”乐新忽而抬首，狡黠地朝她眉开眼笑。

“馋鬼！”星梦狠狠掐了下她的脸颊。

待回到楼上客房，乐迎正守在门口，刚想进去通报，却见星梦板着脸孔与她做了个手势，便不吱一声地退下了。

屋内，如燕和柯仙琴正围在小圆桌边有说有笑，见星梦蓦地推门而入，如燕笑容满面，朝她招了招手，“来得正好。妹妹，快过来坐。”

柯仙琴忙起身作揖，“张姑娘，好久不见。”

“谈什么，这么高兴啊？”星梦看了看姐姐。

后者正忙着帮她斟茶，与此同时，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这不，离进宫复选的日子愈发近了，我让柯掌柜帮忙准备了些回程用的干粮，给你回去的路上用。”

“我明日便去准备，二位请放心，”柯仙琴觉出星梦有些不悦，当即决定走为上，“张姑娘要是还有什么要求，明日可再与我细谈，今日是团圆之夜，仙琴须得回府与家人团聚，亦不扰二位了，告辞。”

话说柯仙琴一出去，星梦便把门合了上，兀自朝内室步去，“我不回去，让阿新回去就行了。”

“你别任性，我晓得，你答应了娘陪我进宫，可世事难料，我不会让你冒险陪我，更何况是耗费一辈子的岁月光华。”

“这不是冒险，而是我这辈子的命！”

星梦回头瞪着正在拆发髻的如燕，眼眶里顿时噙满泪水，“有些事情是我一定要去做的，这不仅仅是一个承诺那么简单，而是……”

如燕握着翡翠簪子的手有些颤，她小心地扶着星梦去榻上坐下，良久，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瞒着我……记得去年你生辰那夜，娘让你去她房里待了一宿，清晨回来时就失魂落魄的……你想说的就是那天的事吧？”

星梦捂着脸，点了点头，“其实我一开始就想告诉你，只是我自己还不敢相信……”

屋子里安静极了，如燕没有说话，只是轻抚妹妹的背。

星梦掏出绢帕拭泪，哽咽道：“姐，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所以今日，我不想再瞒你。一直以来，我只知道自己是抱来府中的，可爹娘从未提及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说着，从螺髻上摘下那根刻着“星”的银簪，又从怀里拿出用黏玉剂修复的玉镯，继续倾诉，“去年及笄生辰时，娘给我这两样东西，还让我过目了一封绝笔，一封我的生身母亲留下的……遗信。”

“遗信？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如燕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爹娘原本都是宫人，”星梦仰面盯着顶上那盏八仙过海灯，整个人陷入一种无穷无尽的哀凉，“成化十一年的时候，上面提到一家人好像因为什么原因遭到西厂番子的追捕，正浪迹天涯，那年我四岁，因你娘与我娘是表姐妹，于是爹娘逃到了金陵托孤……”

“宫人，西厂？”如燕吃惊不小，但转念一想，又蹙了蹙眉，“不对呀，如果你爹娘是宫人，那他们是怎么在禁宫大内把你养到四岁的？”

“我当时捧着遗信，五内俱焚，根本没心思去细想，”星梦闭上眼睛，轻轻地靠在如燕身上，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姐，我也正是想弄清楚这些，才想要进宫的。”

“我明白，西厂的事情和宫里肯定有关系，”如燕拍抚她的背，心下琢磨片刻，蹙眉道，“可你一旦进宫，找寻真相，就会给自己惹来天大的祸患，到时候无论你、我还是张家，都会受牵连……”

星梦睁开眼睛，默默转过头看着她，“姐，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放心，我还要在宫里与你为伴，不会鲁莽行事的。”

如燕注视她良久，眸中泛着些许晶莹，“梦儿，来京的路上你跟我说想报考女官，我还以为是玩笑，如今看来果真是要如此了？”

“嗯，”星梦微微颔首，遂和如燕一起脱了绣鞋盘坐到榻上，拉上薰衣紫的帘帐，讲起了姊妹间的私房话，“我打算先作为你的侍女进宫，然后去参加初夏的内廷女秀才考试。”

如燕抹干眼泪，口气甚为不甘，“女秀才考试的话知书达理即可，倒是以我妹妹的才情，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星梦刚想躺下，听得她这番论调，立马直身坐起，“大材小用？你没听说内廷的女秀才考试相当于科举的殿试，其中不乏佼佼者，我心里还没底呢！”

她瞅了瞅如燕，忽而玩味一笑，“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姐姐要是不被选中，梦儿就可以和你一同打道回府了嘛。”

“不，我心迹已明了，”如燕平静地摆了摆手，目光里透着几分失意与黯淡，“既然答应全家人来京参加复选，又和献吉斩断了前缘，便得一门心思入了宫去，不负众望。”

“玩笑而已，你千万别当了真，”星梦佩服姐姐的理性之余，铺开被褥，让她先躺下来，“既然才貌双全，岂有不中选之理，是不是，我的好娘娘？”

如燕靠在暖枕上，拍了拍妹妹的手，“那我们的下半生就真要相依为命了，梦儿。”

“那是当然，”星梦掖好被角，朝她温婉一笑，继而掀开帘帐，“快睡吧，我去梳洗一下。”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八，来自全国各地的秀女们进宫参加殿前复选，亦称殿选。

皇城西内，紫禁城西华门前。

一乘乘官轿陆续停下，下来的妙龄少女和陪同的家眷有说有笑，一道迈入这气派的宫门。这些人大都抱着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痴心，毕竟都在进京前经过了地方的预选和初选，都是些出挑的女子。

明太祖立下规矩：“凡天子亲王后宫妃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故妃后多采民间。”

这样一来，出身便不再是严格的界限，众人都有了获得殿选资格的希望，气氛十分欢腾。

西华门到右顺门，需要经过一里有余的长廊，这段路特别漫长，不仅因为众人想要饱览沿途的风景，更因为长廊的尽头属大内禁地，待选女子须在那里与家人分离。

虽说长街两旁屹立着高大的红墙，漫步其中，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一种无上的荣耀，可在此时此地，人们似乎都已不那么在乎了。

如燕今日梳了个随云髻，上面斜插一支翡翠步摇，玉色襦裙外披了件霜色绒毛斗篷，小家碧玉的模样迎合了“妃后多采民间”的规矩，丝毫不见应天府右参议之女的样子。

她站在右顺门前，凝视着同来的星梦和贴身侍女乐迎，心下澎湃万千。

“那个，你待会儿别紧张，”星梦故作轻松地笑道，“姐，选的上选不上都没什么，你放宽了心大胆地去，我和乐迎就在这儿等你。”

“我知道，你放心吧。”如燕环顾重重宫阙，声音有些颤，她拥住星梦，在她耳畔附了几句，然后紧紧握了握乐迎的双手。

看着她只身迈入那道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高门，渐行渐远一直没有再回头，星梦一下子泣不成声，她明白，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她将与姐姐一样，走在宫阙的漫漫长街上，不再言笑，亦不再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