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官抬起眼皮,似有似无地向她这处扫了一眼,也许是半眼,或者根本没看她。
他朝后方道:“处理好了就抬走。”
巡逻组面无表情地用担架抬出来一个女人,眉心中枪,已然死了,不成人形的身体还在抽搐。
他们把女人丢在塔前的空地上,安宁这回不用夜视镜的放大功能也看得清,是方钰。
“砰!砰!砰!”
宛如火线引燃,几秒之内枪声四起。
“035报道。”
一道尾音拉得凉丝丝的声音传入耳。
来人是个男子,面容瘦窄,眼尾狭长。他目光投过来的瞬间,安宁升起隐约不适,仿佛被蛇类冰冷的鳞片刮蹭了一下。
自称035的男子提着一具余息仍存的感染者尸体过来,漫不经心地扔在方钰身上。
暗夜里,刺目的车灯晃过来,一辆摩托急停在执行官面前,身着作战服的一男一女翻身下车,安宁认出这是她在塔外曾见过的那两人。
077向执行官汇报的声音不甚明晰:“长官,电网警报被异动触发,有感染体闯入核心区,智脑指示清理提前。”
“知道了。”
事出突然,执行官用了几息时间重新整理分配人手,规划行动,077周转调度,其间又来了十余位执行官,立在一处垂手待命。
035得闲,吐信子似的环视一圈,目光定在了安宁耳上的传讯器。
他锐利地直直看向她,自言自语笑道:“这是谁啊,生面孔。”
还不待安宁开口,一道声音便插了进来。
“我表舅邻居家三婶的麻友在青椒肉丝馆相识结拜兄弟家里的二妹妹,来打打零工,怎么了?”
066沈卓“啧”了一声,接着道:“你很闲的话,不如把我的区也清了。”
077刚忙完便听了一耳朵这番胡扯,烦躁地抓了几把红发,卸下背后的枪单膝蹲在地上检查弹药和性能。
035冷笑:“你的作战水平,我想需要多一些锻炼才能不在下次执行官测试中被踢出局。”
066竖起食指摇:“哈哈,测试可从来不止是打架。倒是你,不好好回你的监察庭呆着,总来和我们这些干脏活的凑什么热闹。”
035:“你意见很大?你的长官还没说什么呢。”
066晃脑作揖:“可不敢。”
安宁正感叹此二人可真健谈之际,那处商讨已毕。
执行官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句“过来”,安宁反应了几秒才发现他是在和她说话,于是很有当一个下属的自觉,快跑几步到他身边。
执行官身上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气,混着血腥味。
他不动声色地错开半步,安宁被微妙地拢在了他身形所投出的阴影里。
没人插这位最高统领者执行官的话,035和066同时默契地闭了嘴,打得有来有回的嘴仗藕断丝连地宣告休战。
执行官语气冷淡:“本次感染者名单已通过智脑传讯至你们的通讯器里,各自确认分区,由外城区向核心区清理,截止时间凌晨四点,注意不要错杀遗漏。”
除了他单独负责一块区域外,其他人两两一组,各自前往开始了清理任务。
外城区的住宅建得低矮且蜂巢般紧密,巷道通路很窄,视野受阻,障碍物杂多。
但这对清理行动的展开没有丝毫影响。
破乱老旧的住宅街区的立体透视图像实时投影在夜视仪上,热成像下所有活物一目了然。
植入芯片发挥着定位作用,化作闪烁红点显示在夜视仪上,感染体如同被收入袋中的蝗虫般流窜,在逐渐收紧的天罗地网中徒劳挣扎,无处躲藏。
这位最高级别执行官的枪与其他执行官的略显不同——大家或多或少都会弄些辅助设备,做一些改装,如加配自瞄仪、AI信息分析器、稳定器或者火力增幅等等功能,虽说不少也是花拳绣腿可有可无,但提供的便捷不可否认。
与之相反,他的枪却是最普通的型号,没有疑惑很久,安宁很快亲眼领略到了他为何不需要:
因为他本身就是最精密的一款机器,足以让任何科技尖端的产品自愧弗如。
他很熟练,毫无犹豫,无论感染体处于何种情态——意识清晰的或不清晰的、哭泣恳求的或呆立愣怔的、婴孩男女,都能无动于衷地扣动扳机。
子弹没入眉心,感染体不急反应就已经没了生息,只余神经反射无力抽动。
绝对的效率和精度。
安宁有一瞬间觉得执行官比她更不像人类。
掌心传讯仪的地图呈辐射状圆形,其上以红绿两色划分未清理与已清理区域,他们二人所在的6区的绿色区块飞速增涨,不出半小时便破竹般比其他区突出一截。
在执行官又处理掉一个感染体,尸体被巡逻组拖走,他更换弹匣的间隙里,安宁忍不住问:“他们……不害怕吗?”
一个一个人被杀死,枪声不绝于耳,人们却只是躲藏瑟缩,并无其他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执行官说:“他们看不到。”
安宁最近着实对“看不到”三个字很敏感,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街角的废弃仓库卷帘门半开,二人弯腰矮身进入,破旧的机械零件散落一地,地板上满是尘沙,腐朽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夜视仪的热成像显示仓库深处藏着两人,其中一人被标记为红点,是个感染体。
锈迹斑斑的钢架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响动。
“不……不要过来……!”
男声充满恐惧,哀嚎凄厉,恐惧地看着他的妻子。
执行官不顾哆哆嗦嗦的男子,一言不发就要开枪。
“不要,不……求求您,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死我……”
女子突然颤抖着开口,声音细弱,千万分不解不甘。
在停顿中,一种沉默蔓延开来。
男子不再惨叫了,窝成一团从膝盖缝隙里偷眼瞧,女子含泪半是绝望半是希望地看向执行官。
良久,执行官轻叹,安宁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移开抵在女子眉心的枪口,蹲下身与其平视,用极度认真的语气,只再三确认了同一句话:“你真的想知道吗?”
得到了女子的肯定。
执行官摘下手套,伸手摸到中年妇女的耳后,感受了片刻:“二期感染体转变过程中,由于感染体意识和人类意识冲突所产生的脑电波强异常波动,你的芯片已经失效了。”
“您……在说什么?”
“看看你的手臂。”
“我……”中年妇女依言低头看,被自己吓到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惨叫,“啊!”
女子的喉管如同破风箱嘶鸣,发出令人不忍卒听的悲鸣,即将向感染体转化的身体半透明表皮下包裹涌动着有生命般的组织,似要冲破这层束缚。
仿佛感知到了她意志的波动不稳,皮肤下的组织更加猖獗躁动,加速夺取着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任谁看到自己的身体皮肤下宛如埋藏着无数鼓动的蠕虫似的东西也无法冷静。
感染变快了。
女子尖叫着疯狂在地上打滚,死死地按压在自己的身体上,试图压制那些怪异的组织,可惜感染已经无法控制。
痉挛抽搐的手指异化,扭曲,变长。
血液流淌进满地尘沙,混做一团浑浊黏腻。
她本能地往最亲近的人身边爬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湿泪般的血痕。
“不……不要……”
男子踉跄着一屁股栽倒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双手双脚屁滚尿流地往后退,仓库中的破旧钢材稀里哗啦地被撞翻,披头盖脸砸在身上也顾不上。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声音竟比几乎化作感染体的女子更加尖锐刺耳:
“变异……老鼠……老鼠!!!”
“救我,救救我…!”
一时竟分不清求救声由谁发出。
执行官在她彻底变成感染体的前一秒开了枪。
污血飞溅到男子惊恐万状的脸上,中年女子在他面前不足半米之处停止了呼吸,双眼圆睁,面容可怖。
男子看到执行官杀死它后虽然惊吓未消,但仍对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谢谢您清理变异老鼠,不然我要死在这儿了。”
执行官想必听过许多这样的话,并无任何反应,从头看到尾的安宁却一阵汗毛竖起,后背湿凉。
走远后,她回头看了眼仍一动不动的男子身影,没头没尾地问道:“是因为植入芯片?”
执行官滑动地图,查看着下一个感染体的位置,闻言顿了顿。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安宁一眼,片刻收回视线,淡声道:“芯片可以监测与控制植入者的大脑,达成一些我们想要的效果,比如知觉迟钝,再比如将眼中的感染者过滤曲变为变异动物。”
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感染者是不存在的。
只有变异动物。
“她似乎后悔了。”安宁心中复杂。
安宁作为一个仿生人,其实一向对自己判断人类情感的准确度没有太大把握,但中年妇女最后一眼中盛装的绝望悲切太过浓稠,回望执行官时眼神的怨怼恨意,连她都能深切地感受到。
“得知真相的人很少不会后悔。”执行官说,“但幸运的是,她不必面对真相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