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从未考虑过我和父亲。”
“崔宅很风光吧,人家说,崔奉和崔演两父子踩着废帝的尸骨,踩着那些个忠臣义士的骨头架子,一步步的往上爬,干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崔演冷笑,摇着轮椅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絮絮。
“若我还在,我定不会要你来撑起这个家,撑起崔氏。”
“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呀,兰音妹妹。”似是叹息,里头有道不尽的辛酸,崔氏的难处,絮絮不是完全体察不到,只是一颗心落在旁处了,就再难收回。
“当年,父亲要将娘的尸骨葬进祖坟,就为着这件事,宗族里的耆老一个个的,从天南海北聚在了一块,一人一手反对,那时候的场景,你小,又是女孩子,爹没告诉你。可我全瞧见了。”
“爹说的对,这世上流水的深情,铁打的权力,咱们崔家上下,一百多口子人,这么些年,全靠爹一个人撑着。可是絮絮,他老了,而我命不久矣。崔家又不比旁人,为着新帝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一朝跌入泥端,可不只是踩一脚那么简单。”
“你记得彩屏么,她为了护你,爹都快将她打死了也不肯开口。你可晓得她是怎么死的?”
絮絮愣怔的神魂忽然有了些动容,她看着崔演,听他一字一句道明缘由。
她原以为,彩屏是被爹活活打死的,若不然也与爹脱不了干系,可如今听着哥哥话里的机锋,事情似乎与她所想的不大一般。
“崔薛两家树敌不少,彩屏被爹从家里赶出去后,流落街头,因为薛辞失踪,薛大人以为他临阵脱逃,气得险些瘫痪,彩屏作为你的贴身侍女自然也回不去了。我默许着翠屏悄悄接济过她几次,可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彩屏被平王妃发现。”
关陇二李,同清河崔氏,荥阳郑家俱是百年的士族官宦之家,同皇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絮絮的亲姑母崔映月,便是先皇的贵妃,而李氏也有一个淑妃。
同为大家族,李婉儿心高气傲,絮絮同李婉儿因为自家姑母的缘由,常被接往宫中小住。
宫里女人多,是非也多,李淑妃不及崔贵妃得宠,连带着李婉儿处处皆比絮絮要矮一截,高门贵女又素来爱攀比,李婉儿便一直拿絮絮当眼中钉。
后来絮絮同薛辞结了连理,李婉儿更恨她了。
薛辞是贵女圈中人人皆心悦的对象,一朝给絮絮嫁了去,可不就更恨她了。
“李婉儿的为人,你也是晓得的。”
“当时整个京城都盛传薛辞是为了你作了逃夫,薛大人被气得一病不起,京城中人无不唾弃你与薛辞,李婉儿那时同平王偶过清河,见了彩屏,想着报复不到你,报复一下你的贴身侍女也是好的,便在市井中大肆宣扬,彩屏是你的贴身侍女,以招人恨意。”
“那之后彩屏隔三差五便被骚扰,最后被人......殴打凌辱至死,尸体半裸在城隍庙中三日都无人发现,县衙的县官知道是平王妃的手笔,只不过叫人抓了羞辱彩屏的一个地痞,关了大牢,便草草结案。”
有些话,说起来不过一笔带过,可一句话背后,却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有着万千的宠爱,絮絮从未体会过李婉儿那样的畸形的嫉妒,自然也从来不明白,这么些年她的敌意究竟是为何而来。
彩屏做错了什么?彩屏什么也没有做错,不过是因为做了她的婢女。
“若有一朝,从前嫉恨你的人发现你跌落尘埃,你的下场只会比彩屏更惨,兰音。”
同样,崔家也是。
“我知你同薛辞同仇敌忾,互通鼻息,可你怎样也不该忘记生你养你的崔家,崔家的百十来口人,花园里锄草种花的四伯,厨房的刘婶,包括我、爹爹、崔恕,我们全部人的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兰音,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
有朝一日,哥哥暴尸街头,爹爹被人下狱,崔家百十来口人男的流放的流放,女的充作教坊司。
若有一日爹爹倒下,管不动了,崔家,或许会是这样的下场。
那些人,都是瞧着她和哥哥长大的。
“说来也是可笑,平王夫妇仗着皇子的身份,在废帝倒台之后顺势倒戈,而陛下急需前朝旧臣的支持,竟也要扶植平王夫妇上位,你可晓得他们这些日子卯足劲头要对抗的是谁家?”
“是崔家啊。”
若你身在高楼,光芒万丈,一定是有人替你抗了所有风雪与阻力。
“大小姐她......”崔恕拧着眉,瞧着絮絮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走到庭院中,昂首看日色,可是日色太过刺眼,她伸手一接,满手的落花。
崔演笑了,拍了拍崔恕的手:“不碍事。”
“兰音,今生今世我只这一回对不住你,我把命偿给你,好不好。”只是这话说的极小声,絮絮是无论如何也听不着的。
崔恕站在崔演轮椅后,摇了摇头。
士族倾轧,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若要有所保全,必要有所牺牲,而崔家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家主。
数日好太阳后,便是连着小半月的阴雨,爹爹并未再为难阿蒙,也没再拦着阿蒙不同她见面,只是母子二人见面的时间总归是不如从前长久了。
阿蒙跟着哥哥学了不少诗文。
哥哥的学问,当年在清河也是很好的,若非身体缘故,现如今他应在京城大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教一个孩子认字识书。
“阿蒙喜欢这里吗?”爹爹不许阿蒙同她一起睡,可夜里阿蒙总要来同她亲昵一番再回自己房间。
阿蒙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然后撅着嘴道:“喜欢,也不喜欢。”
“为何又是喜欢又是不喜欢的呢。”
阿蒙便掰着手指头,似要一桩桩一件件的悉数数给絮絮听:“舅舅待我很好,可是阿公待我很凶,舅舅教我读书识字,他的学问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广阔,我十分喜欢他。可是阿公不让我与娘时时在一块,我便不高兴,阿蒙想同絮絮长久的,时时刻刻都在一块,想听絮絮给阿蒙唱摇篮曲。”
他眨巴着眼睛,瞧得人心都快化了。
絮絮取出手绢,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擦去阿蒙脸上的饭渍,丫鬟说小少爷吃完饭不给收拾就一路小跑着前来寻大小姐了。
可见这孩子是多么黏大小姐。
絮絮笑笑回她:“是啊,自小就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自然是跟我亲。”
“阿蒙,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好不好?舅舅的学问很好,你要好好的同他学,但是舅舅的身体不好,你不能时常缠着他,让他误了休息。”
阿蒙一一都应下了。
“可是娘,你呢?”
絮絮笑弯了眼睛,捏了捏阿蒙的小包子脸:“阿蒙在哪儿,娘就在哪儿。”
“絮絮,拉钩!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好,那阿蒙也要答应娘,以后吃了饭不可以再这么跑了,会肚子疼的。”絮絮用额头碰了碰阿蒙的额头,母子两个玩的不亦乐乎。
翠屏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大小姐,小少爷该休息了。”
从前彩屏最是胆小,为人也热情活泼,翠屏是彩屏的姐姐,可两人的性子却是全然不一样似的。
照顾阿蒙的侍女在絮絮的示意下终是将舍不得离开的阿蒙带了出去。
翠屏灭了外头的两盏灯,转头便要出去。
“我对不住彩屏。”
翠屏一回头便瞧见絮絮跪在地上,实打实的磕了一个响头,她还要磕下去,翠屏跑前去拦住了,手抖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哭。
“不怪小姐,这都是......这都是下人的命。”
无尽辛酸,都在一句话里,絮絮听着只觉得心如被剖碎一般。
凡人纵有千般能耐,也耐不过天命。这是最可悲的,比翠屏恨她还要可悲。
“我晓得你心里怨我,若不是我,彩屏不会死,可我只说一句话,害死彩屏的真凶我知道是谁,若你愿意,咱们俩一起,有朝一日我定要她偿命。”
“还有,我与彩屏,与你们的命,其实并无分别。”都不过是,不由自己罢了。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奴婢翠屏,为了大小姐您这一句话,甘为马前卒,刀山火海,都陪着小姐您一起。”翠屏跪直了身子,朝着絮絮便是一个响头。
是同意了。
看起来到底还是爹爹老谋深算些,从要她回来那一刻起,便计划着筹谋好一切,天衣无缝,只等她入瓮。
这便是爹爹最高明之处,他自己个儿的一句不发,却把别人后路封死,再差遣旁的人你一言我一言,直到达成自己心中所想。
“哪儿用得着上什么刀山火海呀。”絮絮苦笑了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滑下来。
“我要做的,不过就是进宫去陪着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一辈子罢了。”
多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