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要问最喜欢我们三个哪个,那当然是大哥了。毕竟大哥是个男的,还不是哑巴,除了长得丑了点,傻了点,吃的多了点,心眼子坏点,他简直一无是处。可这种人,我妈简直当个宝。
我爸开始偷偷摸摸给我钱,让我好好学习。
不过,我妈和我大哥对我拳打脚踢,他不会管。只是自顾自吃鸡蛋。
所以我特别,特别,讨厌鸡蛋。
我有时候在想,我爸爸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一个父亲,没有保护儿女的能力,真的可以成为一个父亲吗?
我向我爸求救,我的目光,我的哀嚎,我的惨叫,棍子挥舞在肉跟骨头上的“咔咔”
可我爸纹丝不动。一个人既能给你糖和钱,让你好好念书,向你展示他的善良,又能在你忍受莫大的痛苦时不伸出援手,这到底是善,还是恶?或者说,这是一种,利益权衡下的善恶。后来某个疼的睡不着的夜晚里,我渐渐明白。
我的父亲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对我的善,只有仅仅那么一点点。
他无法,也不能,向我展示他的全部善良。
等我渐渐长得更大了一点时候,我开始像个女孩子了。我发现我大哥看我的眼神开始很奇怪,厌恶至极,又很恶心。
我每个月都会来那个。用的钱更多了。我妈开始越发肆无忌惮骂我,什么赔钱货啊,贱人这些都是家常便饭。甚至当着老师的面说,我是个不值钱的贱骨头。
我妈是这样说的。
她那天超市搞活动抢了很多鸡蛋,给她开心的不得了。所以,她当着老师的面,笑着说:“我家这个贱骨头脑子笨,她要是不听话,老师你往死里打。”
我明显看见了老师怔愣在椅子上。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初三的时候一直浑浑噩噩,因为我妈让我考完试回家干活,不准上学了。不然她就揍我。
我很害怕,我现在只要看见别人抬手,就下意识躲开。
可我更厌恶这个家。我决心要考试,因此我结识了一位刚上高二的姐姐,她的学校是我一直以来的最想考上的高中。
我以这个姐姐为目标,尽可能的抽出时间,在那条结识了姐姐的路上和她偶遇。
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天色澄澈,我一身伤从老破屋子走出来,在某个街道上因为营养不良倒下。那个姐姐救了我,我们相识,渐渐约定好要考上那个学校,一起做校友。
就这样我努力的备考,努力的在折磨中一点点的学习,被打的时候,我就默想姐姐在图书馆等我的样子。洗一大堆衣服的时候,我就幻想着再抱着一大摞书往教室里走。被大哥按住头往脏水里快要淹死的时候,我仿佛已经在和姐姐去食堂的路上,还在想待会要吃什么。
我就这么等啊等啊,从寒风刺骨的冬,到炎热耀眼的夏季,直到某个深夜,我想那一天,我不该知道真相。
那是个漆黑的,阴冷的夜,我温习到半夜口渴了。
偷偷摸摸起床,我起床。我很怕惊醒我妈,毕竟,我要是半夜喝一口水,她也要骂我很久。
可这次当我走向客厅时,我忽然听见了些细微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我爸妈的房间传出来,似乎是大哥的哭闹声,还有我妈我爸急糟糟的声音。
我下意识很好奇走到门边去听。说来可笑,我哥这么大了居然还跟我爸妈睡一张床。我透过门缝扫一眼屋内。屋内三个人一张床,我大哥半靠着我妈,我爸则是撇在一边,缩成一团。
我只感到恶心。这个巨婴。
我妈用力拍着我大哥,“哎呦幺儿,纳闷了,做噩梦了?”
“哎呦嘿死我了。妈,这个梦嘿死我了,二弟这个龟儿子死了还缠着我!”
我本来想走,可听见二哥,我就不敢走了。我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二哥说:“妈你不晓得,二哥从山卡卡下头要爬出来抓我下去,说他死得好惨哦!”
我妈的声音怒道:“你个瓜娃子,你二哥那是不甘心,未必他真的把你抓下去陪他啊!你怕个锤子,快睡觉!”
“可是,妈,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是故意推二哥……要不是他为了那个死丫头和我打架……”
我妈猛的嘘了一声。
大哥的声音小了一点。
“妈,你不晓得,我喊二哥把那本书给我看,他死活不给我,那本书好厚哦,他抱得死死就是不给我,我一不小心就…警察找到人的时候,不是说二哥死的时候还一直抱到起那本书嘛,真不知道那本书有啥子好的。”
我的心猛然遭受一击惊天霹雳。
故意,推,二哥?
我妈说: “嘞些话千万莫说了,你二哥怎么死的只要我们不说,哪个晓得他是你杀的,还是自己摔死的。嘞个哑巴,死了好,养个赔钱货就够遭孽了,死一个算一个。”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缓缓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我二哥,原来是这么死的。
我捂住嘴,忍住不哭出声来,慢慢扶着墙回房间,在天明前关上房门。
那个时候的阳光多么刺眼啊,可惜我二哥再也看不见了。而那本书,我大哥嫌弃晦气,就赏给我了。
我坐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我看着那本沾着血迹的《手语教习书》突然就不口渴了。
果然,我落榜了。
姐姐没有等来我。
她有一次来找我,给我拿了鸡蛋和糖。
我……
我大哭了一场。
我最最最讨厌的东西,不过是别人稀松平常表达善意的东西。
我……
我……
我……
我好想哭。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讲了很多话给姐姐听。姐姐都温柔的倾听着。
只是姐姐忙着备考大学,很少来找我了,而我不好意思去找她,更摆脱不了我妈。我妈如愿以偿,赔钱货终于不赔钱了。
我在家整天做活。每天一睁眼,我妈不让我吃早饭,说女孩子不需要吃早饭,早上的女人必须干活。我从六点起床开始洗衣服,一大堆衣服。洗完了,就得去拖地,我家老破小,东西多,犄角旮旯脏得要命,我妈逼着我收拾,不收拾不给饭吃。拖完地还没完,跟着她去菜市场买菜,学会砍价,急头白脸的,我看着很不理解。如此一日复一日的省钱,却依旧穷困潦倒。买完菜是不是得做饭,做完饭满脸大汗,又要去收拾别的,到了饭桌一看,残残羹剩饭。
我吃。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
终于有一天,姐姐来找我了。她好漂亮啊!
好美。
她说,她毕业了,要去外省上大学。
我……
我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
姐姐说,她可能会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来了,又或者,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感觉眼睛酸酸的。
为什么每一次对我好的人,都会离我远去。
而坏人则总是围绕在我的身边。
姐姐想了很久,她说,你得奔跑,让她们追不上你。
奔跑……
姐姐很认真,她说,跑。
那一天干脆不回家,姐姐拉着我的手,一起跑在街上。
我的手满是淤青,新的旧的,层层叠叠,而拉着我的那只手不算大,却充斥着,健康,白皙,温柔。
姐姐带我去看了电影。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接姐姐带我逛了超级大超市。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
姐姐给我买了一杯蜜雪冰城。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
姐姐带我去吃了一种叫汉宝宝的好吃的。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
好幸福。
最后一次,姐姐给我和她自己买了两条手串。
珠子粉粉的,用红绳子绑在一起,带在姐姐的手上特别漂亮。
带在我的手上就……
“很漂亮。”姐姐说。
我回家了。姐姐和我挥手告别。
我站在门口,久久的,我望向姐姐的背影。
她也没有走远,黑色的裙摆摇摇晃晃,背着手,慢悠悠走,很是惬意。
她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看我进屋没有。
看见我没进门,摆摆手,微笑着,说:“回去吧。”
我……
我哽咽着,姐姐一定看不见对吧。姐姐,一直看着我在笑的,对吧。
“快回家去吧。”姐姐笑着,又朝外摆摆手。
我也露出一个苦笑。
幸好,姐姐看不见了。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马路上,我才流下泪水。
姐姐,我也想回家啊。
可是,我没有家啊。
我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我一瘸一拐出了门去买菜。
我妈花了大价钱给我大哥塞进了一个职业学校。
大哥上学后就很少回家了。
我妈天天抱怨她的钱跟石头一样打给大哥就沉了水,没了声。
我默默做家务,没说一句话。
直到某一天家里多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戴了副眼镜,斯斯文文,说话轻声细语,很温柔。很像是我记忆中的二哥。
恰巧这天,我大哥也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了。
家里多了两个人,我妈不知为何兴高采烈,做了好多鸡蛋菜。白水鸡蛋,蛋炒饭,炒鸡蛋,鸡蛋汤,苦瓜炒鸡蛋……
我只吃咸菜。
我大哥热烈介绍他的女朋友。
两个人是职业学校认识的,这个女孩很年轻,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愚蠢。或许,年轻的附加词便是愚蠢。
什么样的人会看上我大哥。我不能明白。可是我下意识很希望这个女孩嫁来我们家。
或许是人性中最最深裂的劣性,或许是嫉妒这个女孩有白皙干净的胳膊,或许是这个女孩单纯傻得可怜。
我那个时候只是想,或许,大哥有了老婆就不会打我了。
我妈妈也介绍了这个陌生的男人给我认识。
这个男人叫文康,是位老师,今年二十一,父母早逝,有房有车,是一个很体面的年轻人。
干净,体面,温柔。
这是文康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出于年轻,从没有和异性结交,莫名对这个男人有些好感。
于是乎,文康见我一直吃咸菜,给我夹了一块鸡蛋。
我出于礼貌,出于喜欢,出于年轻。
我吃了那块鸡蛋。
从那以后,我妈总是把我往门外推。门外往往站着那个男人。
文康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那是我在姐姐身上闻到过得,一种正常的,健康的,生活充满希望的味道。
我很喜欢。
男人说要去吃饭,我就去吃饭了。
餐馆非常漂亮,高级。
我很自卑,幸但好现在是秋天,我的胳膊藏得严严实实。
文康带我完成了很多个第一次。
可我并不知道,这些第一次不是免费的。
第一次去买好看的衣服。
第一次去唱歌。
第一次去玩抓娃娃。
第一次去拍照。
照片里的人消瘦,干瘪。
照片里的人干净,温柔。
文康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
我既希望他喜欢,又不希望他不喜欢。可无论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我妈却为我做了决定。
文康要和我结婚,彩礼和我妈谈好了,给个十万。这个十万再给大哥娶媳妇。
我摇头,“我的身份证还没有成年,我不能结婚。”
我妈: “你的身份证早就改大了,为的就是把你早点嫁出去免得在屋里头吃闲饭。”
我没有哭。我想跑,但文康也在,难道说嫁给文康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吗?
我说我要考虑一哈。
文康很尊重我的决定。我妈死活不愿意,说钱已经打到我大哥的银行卡里了,今天必须答应。
我站在原地没动,没有说话。
我妈还想继续骂我,我大哥却摆手,笑着说让小妹考虑一哈。他的手很宽大,粗糙,打起人特别痛,有的时候一巴掌能把人扇在地上,晕头转向。
文康静静地看着,说了句,“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文康走了以后,我送到门口。
人还没走远。
一回头,我妈已经冲上来给我来了一个巴掌。
我的脸歪在一边。
“死丫头!”
还不够……
我大哥立马冲上来给了我一脚。
狠狠地踹在我的小腹上。
我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的咬着牙,不想发出一丝声音。
“贱人,你还敢考虑哈,老子跟你说,你必须给老子嫁出去!”大哥说着,一眼看见我手上的珠子,一把扯断,珠子散了一地,我大声惨叫,没来及去找珠子,就被他们揍得连爬都爬不起来。
我爸则是若无其事,开始敲刚才没吃完的白水鸡蛋。
“咔咔咔”
“咔咔咔”
脆弱的鸡蛋壳敲在坚硬的桌子上,鸡蛋壳碎了一角,随即那只粗粝的黑手剥开了外衣,露出白嫩的肉。
鸡蛋这么脆弱的生命,明明知道会被吃,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不明白。正如现在我所有的遭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