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鸟鸣 第23章 第 23 章

安抚完谢照，谢衍自觉完成任务，心里终于能踏实了。

他一边走，心里总是隐隐约约浮现出谢照最后的那个表情。被大半遮住的脸，只露出那只眼尾朝下的弯月形大眼睛，一出现就取代了他以往所有的表情，让谢衍总也想不起来谢照以前惊吓时圆睁的眼睛又是什么模样。

他手抄在口袋里，沿着白路继续走。

等越过山坡的时候，谢衍已经把谢照抛到脑后去了。

其间原因比较复杂，一半是因为他看见了远处的一个快速移动的小黑点，断定是梁恕的车；一半是因为下雨了。起初只有人眼大的雨点重重地在谢衍眼眶上一砸，随后另一滴落在他领子里，他才顿悟出天气的变化。

冬天刚下完雪又下雨。谢衍举一反三地想：下一次会不会是冰雹？

天空丝毫没有阴云密布的形象，颜色淡得发白。

他回过头去，只能远远看见自家门口升起一片轻巧的白桦树。

代表梁恕车的小点越来越大，明显不是往外在走，而是向着白塔的方向。

或许更理智的做法是大声呼喊让梁恕停下来，如上次一般载他一程，但谢衍只是不疾不徐地步行，只是两眼一直盯着梁恕的方向。

在没有完全必要的情况下，他不习惯主动接近任何人。

尤其在梁恕对他态度本就带着刻意疏远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兴趣钻进那辆冷飕飕的车里。他倒是可以问他关于谢苑的其他事，但追根究底，没人鼓励他的好奇心，他也就自己把它熄灭了。

下雨是必要情况吗？

大概不是，因为谢衍想到这里时甚至根本没有改变自己步行的路径，继续往山坡下走去。那里又是一排白桦树，他便笔直地沿着树排小跑，穿着白衣服。树旁就是白路，不知道梁恕会不会走这条路绕过来，而雨越来越大了。

下雨的时候不能待在树下。

这个念头乍然出现在谢衍脑海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仍然是白晃晃的一片，甚至阳光明媚，完全看不出在下雨。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天？梁恕的车又出现了，这回远远地，匀速行驶着渐近白塔，现在他离白塔太近，塔尖也看不到了。

车身露出一半，停住了，大概是梁恕下了车。

谢衍又观察片刻，咽了一下，缩了缩脖子，笔直地往白塔下面跑去。

白塔说是白塔，其实只有谢苑住所正上方的顶层一个类似阁楼的空间带一个尖尖的白顶，下面的则是被巧妙契合在一起又相互独立的小型建筑群。上次梁恕送他和谢苑下车的正对着谢苑的住所，但如今谢衍面朝建筑的另一面奔跑，看见了另外的几扇门，相互之间却全然相同，也不知每一扇都通到哪里。

他一路穿过白桦林，跑过露天的白路，等横冲直撞进最近的门廊时已然浑身湿透。

门廊里有个小小的檐，暂且替他遮了雨，谢衍便倚在门上往外看，只等雨停。

等雨停了，也该到回去的时间了。

只是不知道这次回去，谢照又会是什么表现。

此时谢衍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

棉衣吸足了水而更加厚重，其余的水则从他的裤管里向下淌，在脚边凝成了一对小水洼。头顶天上仍然白得近乎一尘不染，雨丝幽灵般闪现，他一低头，额头上就垂下了一滴水珠，被他一不留神揉进了眼睛里，很冷。

他慢慢解开了外衣，脱了下来，但里面的毛衣也**的。

谢衍同两件外衣较了一会儿劲，忽然背后一震，是有人在敲击他身后的门。

他第一反应是谢苑。

谢衍赶紧转过身，抹了抹仍然在不断从头发里流出来的雨水，尽可能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把自己打理整齐。然而门开了，是梁恕站在屋里。他头一次看见他不穿衬衫，黑色的毛衣，人也被门的遮挡罩了一层黑影子。

“谢――衍，我从那边窗户里就看见你了。下雨天的在在这儿做什么？”

梁恕皱眉问着，语气里却没有什么关心的成分，大概只是为他的举动匪夷所思。

“我出来散步。”

“废话。”梁恕简洁地打断他，又看看谢衍脚底，“躲雨来的？”

“……是。”

梁恕一手扶着门，一手的拇指压在下巴上，食指缓缓摩挲着鼻梁。

他后退一步：“我也不把你送回去了，你进来待会儿，雨停了就回去吧。”

谢衍赶紧道谢。

梁恕放下了手，转身重新向屋内走去，谢衍关上门跟在后面。

进门同样也要走一条小门廊，这点和谢苑家倒是很像，但走廊尽头的空间却比谢苑家要小，而且只有一层。梁恕果然只是让他进来避雨，领他进来后就消失在另一扇小门后，将他撂在了小小的四方形的客厅。

谢衍不知所措地站着，四处转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要找盥洗室。

但周围房间门全部紧闭，出于礼貌，他也不好直接打开，只能在梁恕刚刚进去的小门前停下，等着他什么时候出来。房间里很温暖，但由于全身是水，他越站越冷，只好第二次把外衣脱下来，用两根手指拎着。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把那件衣服从他手里拿走了。

“我让机器人给你烘干。”梁恕说。

他身后的门缓缓合上，透过门缝，谢衍最后瞥见了一点奇异的反光。梁恕上前一步，把谢衍的衣服当空一扔，从沙发后面就窜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狗一样把它接住了。

随后它倏地变了形，把一个小零件兜在他的棉衣里，把它烤得呼呼作响。

“等它烘干了会叫你的。”

机器人大概都是同一型号生产的。现在看来，他自己的、谢苑的、梁恕三个人的机器人全长得一模一样。谢衍还没有留意过它这样的功能，好奇地蹲下来看。一股热风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往后错了错身子。

然而蹲着行动腿脚不便，他竟自己绊了自己一下，直接往前面倒去，手直接穿过外衣，撑在了热源之处。

他当即定住，触电般缩回手。然而回神才发现手上并无灼烧的痛感，也不发红，顶多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压痕。

“小心点。”梁恕这才走过来，看了看他，“别毛手毛脚的。不过这种机器都有特殊设定，对人有高度敏感，就算你上赶着找事，它也会迅速回避，伤不了人。”

“是吗？”

梁恕说是。

他照例冷冰冰的，在客厅里也没有待多久就再度进了另一扇小门，独留谢衍站在客厅中央，聚精会神地看着小机器人烘衣服。它工作起来效率很高，不过五分钟左右就“叮”了一声，示意衣服烘干了。梁恕说自己晚上之前不会再回来，让他自便，等想走了自己开门走就是。

谢衍犹豫再三，还是走到沙发后面，把毛衣、内衬、裤子和鞋子都先后烘了一遍。

客厅虽空间逼仄却照样有窗，和他房间里的同样巨大。

透过它，谢衍看到雨势慢慢小了下来，不久便完全停了。

梁恕不在，他径自出门。

走上山坡的时候，谢衍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家门口的台阶上空无一人。

之前虽然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谢照却经常在他离家的时候到门口转悠。他出现在台阶上的频繁程度毫无规律可言，大部分时候不在，其他偶尔几次则是正好远远看见他站起来走回去。谢照进门时往往只做一个进门的动作，随后原封不动地从门里穿进去，效果和上次的椅子一样。

想到椅子，谢衍莫名心下一动。

然而还未等他分辨出内心所想，自己已经进了门，一眼看见了坐在楼梯台阶上的谢照。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过谢照暂时没看见他，因为脸埋在手臂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人造脑不需要进食，会需要睡觉吗？

还是用“休眠”这个词更为恰当。

谢衍谨慎地脱下大衣，蹑手蹑脚地从他旁边经过上楼，一路跑进了衣帽间，关上门。

但谢照这个人造脑果然没有睡眠功能。

谢衍刚刚解开大衣的扣子，就听见后面有人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你回来了？”

是谢照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谢衍怕再度打草惊蛇，又听不出他说话的口吻，只得一边把大衣彻底脱掉一边小心地回问：

“又怎么了？”

“你今天回来得比以前晚十五分钟。”

“哟，”谢衍故作惊奇地说，“你该不会是算着时间等我回来吧？”

谢照又没声了，但谢衍不用回头也能分辨出来不是出于敌意，而更可能是不好意思。房间里自带了供暖设备，但谢衍站在房间中央，只感到寒意一个劲儿地往头顶上返，不由得加快了换衣服的速度，在毛衣外面还加了一层。

谢照半天不说话，他以为他早就又走了，但试探性地一回头，却见他在屋里靠门框站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看。

“你在看什么？”

“你又多穿了一件衣服。”

“观察得真细致。”谢衍颇为友善地说。

“是下雪了吗？”谢照以一种奇特的、软绵绵的平静问。

“什么？”

他一抬头，谢照却仿佛终于回归了原初的秉性，嗖地一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