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鸟鸣 第18章 第 18 章

对于谢照，其实并没有什么可问的，因为已经知道他的基本背景。

在谢衍看来，谢照所了解的大部分内容都来源于谢苑的人工输入，目前看来包括名字、基本常识和语言表达。谢照的逻辑在相当一部分时间难以理解，但考虑到他甚至能靠听他和谢苑的对话编造事实，又能看出他也具备智慧。

然而进一步了解谢照对他自己的认知也是必要的。

谢衍直接套用了刚刚被问过他的问题：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每天都在做什么？”

谢照没听见似的，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才背书似的说：

“我叫谢照，我每天都在这栋房子里。我是……被我姐姐送到这里来的。”

他说话时不知又联想到什么，忽然又露出一点茫然的似笑非笑，尽管那表情比起笑更像是一种失调。谢照和那天夜里如出一辙的神色和动作、同样的回答，让谢衍片刻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当他质疑谢照和自己过于相似的回答是编造而成时，谢照顺势承认过，然而现在看来却或许不然。

谢照的承认或许只是他表达不配合的方式。

在谢照的认知里，谢苑很可能也是他姐姐。

“好。”他顿了顿，“这个问题就过了。下一个……你姐姐送你来这儿之前，你又在哪里？在你见过我前，你都见过些什么？”

但熟悉的语言滞后又出现了。

谢照脸上的表情空白起来，整个人的肢体虽然看起来与方才并无明显不同，却已经被谢衍看出了抵触的姿态。

“我……？”谢照的声音也变小了，“我什么也没见过……”

他仍然在看着谢衍，双眼不自然地大睁着，仿佛在央求整场问答的停止。

谢衍知道如此也问不出什么，甚至还可能功亏一篑，只好也退了一步：

“没关系。”

谢照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仍然望着他。

谢衍想了想，又说：

“不想待在这儿的话，你可以走了。”

于是谢照倏地一下消失了。

*

瓦解谢照的戒备和莫名其妙的敌意是一个艰难的长期工程，需要执行者十分的耐心。在迄今为止的两次短暂对话之后，谢衍回到书房坐下，建立了一个新文档。

文档的题目起先是“人造脑――谢照”，然而他看了看题目，还是把前面三个字删除了。

随后他凭借记忆把谢照说过的每一句话大致重现，再根据他说每一句话时的动作神态开始进行简略的回顾分析。

这不是什么大工程，毕竟可取的资料有限，而谢照的表露又无外乎是他所熟知的几点。

人造脑，一个警惕心和不安全感极强、却具有一定智慧以及正常好奇心的类人意识。

以及机械化的规则遵守。

在约法三章之后，谢照确实遵守了约定。

规则里的每一句细则他都做到了：每日定时的闪现，在双方照面后并无明显逃避举动，但在这些之外，他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主动说。

他每次应对谢衍的方式也很程序化，以至于谢衍以及总结出一套规律来了。

第一：比起宽敞而谢衍往往长时间停留的大房间，谢照更倾向于出现在空间狭窄而谢衍不便久留的他处。

谢衍用完早饭，推开厨房门，在楼梯上和谢照擦肩而过。

第二：当见面发生后，谢照会乍然停住一切动作。

由于腿脚仍然没有彻底恢复成正常的状态，谢衍习惯缓步慢走，而谢照则往往如同真鸟一般一掠而过。

旁边闪过谢照特有的白影子后他又下了一节台阶才反应过来，回过头，果然见谢照以一种违逆物理惯性的方式已经停住了，背靠楼梯栏杆，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谢衍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在他做出任何回应之前，谢照是不会说一句话的。

在起初的几次他还尝试过问谢照问题，但总也得不到意想之中的答案，反而是谢照越来越紧张。

最后他干脆什么也不问了，毕竟一切还是最好循序渐进。

但不问话是一回事，总不能什么也不说吧？

眼见着谢照站着的姿势开始有点犹疑不定，谢衍终于搜刮出了一句合适的话：

“我正准备出门。”

谢照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继续走了。

那句灵光一现的寒暄事后被证明非常好用。类似的句式可以被以无数种方式组合，而且假如他自己想想，对谢照报出自己下一步的目的地似乎确有缓解对方紧张的作用。

在无来由的强烈敌意使然下，谢衍总感觉对方想要时刻取得对于白房子的一定控制权。

他当然不可能成功，但适当地给他一点如此的幻觉有利无弊。

反复几天后，谢衍决定迈出新的一步：引诱谢照扩大活动范围。

“我要去书房了。”他说。

谢照看着他。

“你要去哪儿？”他又问。

谢照迟疑地看了看楼上。

“着急吗？”他再次追问。

谢照现在已经看起来非常不安了。

他似乎正好卡在点头和摇头之间，于是下巴往斜下方微微扫了一点。从下往上看去，他尖削的下巴下面也有一点蓝影子。

“要跟我下来吗？”谢衍平静地问，“给你看个东西。”

他侧对着谢照往下走了两步，后者没动。

但等谢衍彻底背过身下楼后，谢照到底一路跟着他到了客厅里，看他敲了敲墙。

“你在干什么？”他终于出声问道。

“嘘，”谢衍疲惫而不失耐心地说，“你看。”

只见随着他的口令，那个机器人从书房里拐了出来，到客厅中央转个圈，不动了。谢照后退一步，仍然审视地看着它，半晌才说：

“这不是你的机器人吗。”

谢衍上前一步，蹲了下来。

手上的动作被蹲下的动作挡住，谢照便在后面悄悄踮起脚，紧张地观察着谢衍手里的动作。只见他在机器人身上按了几下，找到一个小开关。

开关被拨动。

机器人发出“扑”的一声响，随后变成了一个更高的长条方盒子。

他摆弄着机器人，回头对谢照招了招手，“你过来。”

谢照犹豫地上前一步，但仍然离谢衍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你把手放在这里试试。”

谢照不明所以，仍然低头看着机器。

看一会儿，目光一点点上移，到了眼睛处，忽地发现谢衍也在看他。

“！” 谢照差点直接转脸避开，在最后一刻好歹想起来不能露怯，只能继续直直地看谢衍的眼睛。

按照往常的经验，谢衍很少在这种交锋里为难他，但这回却不知怎样也坚持回看着，最后还是谢照偏过了头，依着谢衍的要求慢慢地照做了。

“现在说话吧。”

“说什么？”

谢衍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

反而是一个陌生的，机械化的，一字一顿的声音说：

“需要我重复吗？”

谢照猛地站了起来，见鬼一样看着下面的机器人，又看看谢衍。

“你明白了吗？”谢衍说，“你可以再试着问一句。”

谢衍话音里带着他特有的那种古怪的友善。谢照已经听了许多天，起初情不自禁地发寒颤，后来也慢慢适应了。他不回应，谢衍也没有多说，转身走了。

只剩下谢照蹲在原处，手指按在机器人身上。

他小心地问：

“你刚刚说什么？”

机器人回答说没什么。

谢照原本蹲着，现在慢慢松懈了全身，干脆跌坐了下来。

谢衍还在书房里，而据他往日的观察，此人会在那里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零星几次会中途上楼一趟。

机器人呆头呆脑地立在面前，把谢衍替他开了个头的人机对话聊死了。

他想了想，手指放在原处又说：

“我刚刚在衣帽间里。”

机器人说原来如此。

“我马上又要回去了。”

机器人把刚刚的话原封不动又回了一遍。

“你也是我姐姐创造的吗？”

机器人说它不认识他姐姐。

“那就不是了。”

机器人说它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谢照幽幽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机器人的沟通能力极其低下，大概它的功能仍然在于做些实事，而非陪其他有生命的人解闷。他松了手，把脸靠在了机器人平滑的金属表面上，忽然好笑起来。面前的机器人是否在回答时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和无所适从，正如他每次被谢衍截住说话时的那样？

反过来说，谢衍每次和他说话的时候，是否也认为他沟通能力低下？

谢照并不特别在乎谢衍怎么看他。

他甚至不知道谢衍身上是否存在能上升到“看待”这样微妙的情绪，只清楚自己是怎么看待谢衍的。当创造人造意识的时候，姐姐为什么不让他的情绪起伏更自然流畅一点，确实是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谢衍虽然看起来很像人，言语举止里总有一点令人发毛的地方。

听起来非常无理取闹，毕竟谢衍从未对他进行任何恶意的表露。

但他怕的似乎又正是谢衍态度里的一成不变，好像只要一个人是永远平成一条线的，他就不会被任何人从心理上打败。谢照每次和他说完话都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仿佛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回避。

他不能违反那些规则。

谁知道一个机器会怎么对待一个违反了程序的人？

谢照胡乱思考着，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但忽然身后传来门扇划动的响声，他险些惊跳起来，随后就听见了谢衍少见的带了些惊奇的声音：

“哟，你还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