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鸟鸣 第12章 第 12 章

谢照似乎在黑暗里躺了很久了。

那段文字并非来自于任何其他媒介，只是凭空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在谢照半睡半醒的空隙里，那些字符虚空里浮动、循环，直至昼夜已经交替过几个轮回。

他开始尝试坐起来。

谢照浑身都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挪到床沿，刚把腿放在地上，就毫无预兆地碰到了一件坚硬的冷物。

整个空间都非常安静。

那东西毫无生机地潜伏在暗处，从始至终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谢照膝盖一软，直接跪坐下去了。

此时他才想起来，自己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人”。

许久，他抬起手，极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金属壳。

这就是人造意识吗？一个机器人？

不对……人造脑应该至少看起来像个真人。

谢照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游走，不知触发到了哪里，它忽然发出“叮”的一声。

他几乎抓不稳手下的金属，却仍然继续摸索着，同时环视四周。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

他无意识地喃喃了两个字，手下却忽然一空，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

它又到哪里去了，去做什么？

从身后传来沉重的推拉声响。

谢照在床边缩成一团，好久才敢睁开眼睛，看向被柔光映亮的窗口。随着这丝光线焕发而出，漆黑卧房里的一切终于至少有了个轮廓。

他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忽然呼吸一窒：

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位置，几乎是他刚刚躺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形。

它是从何时起在那里的？

一切仿佛放成慢动作。谢照感到垂至地面的右手臂在不自然地挣动，好像自己有了生命。随后是左手臂。他仍不受控制地盯着那床上的白色人体，余光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肢体静静向上举起、悬空，终于死死扣住嘴巴。

也压回了那些或许会打破房间死寂的声响。

谢照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后退。

而不知是否出于他的幻觉，当他退到床脚处的时候，床上那尸体一般的东西似乎动了一下。刹那间他双臂失去力气，软绵绵地掉落在身侧。

而从那张模糊的脸上睁开一双眼睛，无神地注视着他。

他们紧张而无声地对峙片刻，对方的眼睛又重新闭上了。

离开这个房间。

墙上有门。

门轻飘飘的，谢照跌跌撞撞推开，随后直接坠入了另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挥之不去的冷意在身后盘旋。

谢照不应该感到恐惧的。依照姐姐的言语，“那个人”是同伴，是――但只要刚刚那一眼，一切逻辑全部消弭。仿佛害怕的不仅是人造脑，还有身后的房间、意识里来自姐姐的留言、姐姐本身、他自己。

他不是一个死人吗？

谢照似乎摸到向上攀升的铁架。他沿着它一路狂奔，突然碰到一扇推不开的门，纠缠几下，猛地拉开。门里涌出层层叠叠柔软的布料，他毫不犹豫地爬进去，在角落中把身体缩在一起。

他在那里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无意识时间。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动作而产生的麻木，或者只是他在极度的惊恐里昏过去了。

随后周遭忽然起了声响：有东西滚动的声音，尖锐的门铃声，以及一个陌生的人声。

“……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又远又平。

谢照慢慢推开眼前的布幔。

“我记住了。”他听见那个陌生又机械的声音继续说，“谢衍。衍生的衍。”

*

现在谢照知道人造意识的代称是“谢衍”。

他推开小门，从高高的隔板上跳了下去。天已经亮了起来，但光从走廊外射入，令屋子的整体仍然昏暗一片。他正置身于一个没有门的非封闭房间，周遭满是柜与架，而自己夜宿的也并不是什么小房间，而是一个最大的、挂满白色衣服的衣柜。

谢照小心地走向门口。

整栋房子都是明亮的。他沿着记忆走回昨夜有床的房间，发现它实际上很小。衣柜里更小，但黑暗把一切都放大了。

谢照悄悄走到楼梯边，向下窥视。

在随后的半日中，他相信自己已经充分观察了对方。名叫谢衍的人造意识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但至少从未真正见过他。谢照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仍然要藏在暗处，毕竟按照姐姐的说法，只要不忘记她的话，自己就没有危险。

但他选择静观其变。

或者，可能是有一点害怕超出观察的不可控部分……？

例如非人和人之间的界限。

从一方面来看，谢衍实在太像一个“人”了。它相貌苍白、平淡无奇，但无论是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吻、还是头发四处支棱的角度都毫无一般无机质工具的僵硬感。

一个如此的人造意识是不能被如同机械一样被掌控的。

但谢衍身上无数细节却又彰显它和普通“人”的不同。

它会凭空消失。

消失的端口往往处于二楼，一处距离卧房很近，一处在稍远处。不同于谢照自己，谢衍走起路来没有一点声音。他只好等待对方彻底离去后才走向其中一面平整的墙，手摸上去，试图向“里”看，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谢照变得疑神疑鬼，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心悸得厉害。

明明没有人再回来，他已经慌慌张张转身绕到窄楼梯上，飞快冲进衣帽间，爬进层层叠叠的衣服堆里。

千万不知名的、柔软无害的织物为他砌起了一道墙。

他躲在里面，闭上眼睛，呼吸。

他又想起了睁眼时所听见的模糊话语，即谢衍的另一项非人行为：

自言自语。

他悄悄跑到一楼偷看，只惊悚地看见谢衍背对他坐在桌前，对着空气平板地言语。谢照猜测对方大脑里有一个类似自动传输器的装置，让它得以与之对答。声音不大，却飘得很远，他藏在远处就可以得出很多信息。

这般听下来，谢照已经听出人造意识居然还自带了一个颇为复杂的家庭背景：

“爸爸和妈妈”死得很早，留下了一些遗产。

有一个名叫“谢苑”的生病了的姐姐，研究大脑相关的内容。

还有一个叫“梁恕”的，和“姐姐”关系密切的男人。

双方都在离这里不远的他处。

谢照翻了个身，让一件比较长的衣服垂在他身上。

人造脑同样没有复杂的记忆，给出的原因是一场不明的意外。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当“梁恕”确定地告诉它家里没人的时候，它极其顺从地接受了。

现在看来，“梁恕”和“谢苑”相互对它发出指示，只是不知道前者存在的必要性是什么。

或者说，现实里确实存在“梁恕”和“谢苑”两个人？

他自己出了意外，谢衍也“出了意外”。

那么谢衍的姐姐谢苑，是否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姐姐？

寂静的房间里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细小的摩擦响。

有人把架子拉开了。

而几乎在一刹那间，谢照已经坐了起来，缩着身子挤进了一个角。

柜门关着，看不到外面，谢照以为自己已经尖叫出声了，但房间里仍然充斥着令人发慌的寂静，而他正如夜晚那次一般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谢衍从未进来过这里，他心中于是一片狂乱，按捺着小心推了推前面的衣服，尽可能将自己全部挡住。

听不到谢衍的脚步声，他只能通过其余物件移动的声响来判断它在哪里，在做什么。

目前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对方只是在找衣服。

如果它找到自己，会怎么样呢？

谢照的精神太紧张了，他没有办法分神去想这一种可能。他只能僵硬地听着那些声音按次序越来越近，随后彻底消失。

门被关上，又不多时，谢衍终于走了。

谢照慢慢地站起身来，爬出了衣柜。

估摸着谢衍应该不在楼道里，他小心地沿着墙蹭到楼梯扶手处，正好看见谢衍背对他站着，打开了面前的一道门，又消失在门口。

又等了片刻，确认谢衍确实不会再回来，谢照才飞跑下楼梯，到了那扇门前，用力拉了一把。

门外是一个台阶，前方有和窗外如出一辙的白色世界。

而谢衍走出去了。

谢照慢慢地走下门栏，下了一节台阶。谢衍已经无影无踪，而面前只有一团庞大的白雾，伸手进去，碰到的却是坚实的硬墙。

他慢慢坐了下来。

谢衍在的时候，到处都会有声音。机器人滚动的声音，打字声，书本翻页声，自言自语声，而无论是多微小的声音都会在他耳中无所遁形。现在它离开房子，不知去了哪里，又要多久才回来，谢照便再度被骇人的寂静慑住了。

在无来由恐惧的驱使下，他甚至不敢回屋里，只能在台阶上坐着。

方才的问题又回来：如果被谢衍找到，会发生什么？

现在他独自一人，心神镇定，终于回过神来，又下定决心。

等它回来，我就……

和它说话？

谢照盘算得很好，但不知为何更紧张了。面前白雾浮动，突然毫无预兆地浮出一个人影子，好像被凌空投而下。如此突然，顺理成章地让本就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谢照不寒而栗。

在一秒钟之内，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头脑反应，消失在了门口。

直到再次躲进柜子，他才意识到尽管无理由，自己确实对谢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又或许不是针对谢衍，而是对于任何他能感知到的人。

再等等吗？

还会有很多其他机会的。

等谢衍打完这个电话……

“姐姐。”楼下的声音在说。

谢照倏地也竖起了耳朵。

“没问题。是哪一天？”

谢照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最近的一条布料。谢衍又要走了？这次去看电话里的“姐姐”，那今天早上那次是去做什么？他也不管不顾自己将要发出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谢衍不知哪天又要消失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我去哪里找你，”谢衍的电话还在继续，“白塔吗？”

白塔。

谢照的腿忽地一软，整个人重新落回了衣柜里。

他眼前一片雪亮，白茫茫的一片起初好像在门口看见的白雾，随后白光散去，视野渐渐趋于清晰。

他看见边缘发白的黑色天空，自上而下，纷纷落落，当中一个白色的塔尖隐约闪烁。

他看见雪屑在黑暗里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