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之缘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下方的石磨倾斜着卡在井口，那里不知何时被刨开，原本垒成圆形的砖石边土壤碎石陷落，出现一道月牙形的缺口，密密麻麻的没有皮肤的手从漆黑的间隙向上伸出，不断抓挠，将缺口打开得越来越大。

“走！”宋谷风厉声道。

这下秦语阑也没办法再想其它事了，往石磨上补上几张符箓拖延最后一点时间，便跟随众人向村外逃离。

尽管所有人都加快了脚程，宋谷风甚至给每个人都赠了一张轻身符，但一路上不断有妖魔阻路，一开始是零星几只尾随不舍，随后妖魔的数量逐渐增加，甚至有一些听见响动提前绕到前方。

等到了村口时，妖魔已经在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众人停下脚步后，原先在井里的、在别处的以及追赶在后方的都加入包围，无数张血肉模糊没有皮肤的面孔就这样直直盯着他们看。

壮汉背着同伴，依靠过人的体力和轻身符勉强跟上队伍，见到此情此景，他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想他九尺儿郎，一身神力，向来横行无忌，都是别人怕他，何时这般窝囊过。

而今兄弟折的折、伤的伤，他还被追得像野狗一般逃窜，还没有逃过，早就盘绕在心的怒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放下已经眼神涣散、浑身化脓的同伴，将大锤抡在手里。

“妈的，反正已经要死，不如跟它们拼了！”

秦语阑面对着那一个个妖魔，从它们身上一个个看过去，在看到某一处时，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

一声微弱的呼唤传入众人耳中。

“康兄……”

康兄，谁是康兄？

是谁在说话？

她回过头，已经快要冲出去的壮汉几步返回，蹲在同伴身边焦急道：“你感觉怎么样？”

秦语阑这时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吃了一惊，回头的还有方先钰，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你那同伴，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方先钰失声喊道。

坐在地上的伤者伸手向壮汉够去，动作间脸上掉下一块皮肉。

“别过去，他已经快变成妖魔了！”秦语阑道。

“怎么可能！这是我兄弟！好端端的人怎么是妖魔！”壮汉完全听不进去，他凑近急道，“兄弟，你感觉怎么样？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咯咯……”

“走……走……”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你想走哪里去？”壮汉为听回答越发靠近了。

正在此时，原先包围众人的妖魔不约而同地动了，它们像是终于估量好了猎物的价值，开始了狩猎阶段，纷纷向众人扑来。

秦语阑看着数也数不清的妖魔，握着所剩无几的符箓，一股脑向外砸去。

她回忆起自己平静富贵的过往，每日发愁的是今天穿什么好看，要去哪里游玩消遣，枕边要摆放捡来的什么新宠旧爱，外面的风吹不到身上，雨溅不到鞋面。

她只管这样活着。

因为换个地方，换个身份，就活不下去。

正如此时。

秦语阑一瞬间想了很多，甚至忘记了寻求“大佬”的庇护，只是想着：或许最后只有他一人能活，如果我也有他那样厉害就好了。

妖魔的动作在眼中慢了千万倍，宋谷风符阵将成，长简颤抖着挥剑，方先钰尖叫后退，壮汉听到同伴的耳语：走远点。

却在下一瞬间被抓下面皮。

第一线日光在此时照亮天际，妖魔的动作如灌铅一般慢了下来，被符阵挡在外面，发出令人不安的嚎叫。

随着太阳的出现，它们痛苦蜷缩起身子，裸露的筋肉渗出黑红血水，一眨眼那些夜里凶猛狡诈的妖魔就像是看到了天敌，纷纷躲避，四散奔逃。

转眼间一个不剩。

不，也不是没有留下什么。

壮汉仰倒在地，没有皮肤的脸接触到日光，如融化一般向下凹陷，血在脑袋下流了一地，圆环一样向四周缓缓扩散，仿佛一朵迎接太阳的猩红向日葵。

他同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余下几块腐烂的皮肤。

方先钰颤抖着，还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无法恢复，长简紧紧握着剑柄，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去，强忍惧意。

“你们也发现了吧，这些妖魔……果然是人变的。”

秦语阑回想起方才所见，妖魔是人形，或者说和没有皮肤的人一模一样，它们的牙齿也因此裸露在外，头和骷髅只多一层薄薄的肉，也因此她能发现那些妖魔之中，有一个缺了一颗门牙。

和李老三缺的那颗位置一模一样。

方先钰惊慌失措道：“难道、难道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妖魔，一到夜晚就会变成原形害人？”

秦语阑见宋谷风正在撤符阵，对这边对话毫无兴趣，便接话道：“我觉得不是，如果是这样，早该有人发现这一点，而且他们也不是固定住在村里不动，和其它村也有婚嫁的往来。”

长简说：“我也从未听闻有这样过人伪装的妖魔，他们应当只是普通人，只不过……”他顿了顿，似乎抽了一口凉气。

“只不过一夜之间，被真的妖魔所害，变成了新的妖魔。”

方先钰打了个激灵，他左顾右盼，生怕哪里又蹦出一个妖魔来，最后视线凝在壮汉的尸身上，惊呼道：“那他岂不是也一样？”说罢连忙后退几步。

秦语阑看见昔日虎虎生风的人如此惨状，默然片刻，道：“不会。”

方先钰不解，“为什么不会？他不也被妖魔伤到了吗？”

“太阳已经出来，妖魔惧怕阳光，已经全部逃走。”秦语阑的目光停留在壮汉已经称不上“脸”的地方，“如果仍然是夜晚，他会变成妖魔，可是太阳出来了。”

宋谷风走过来，“他已经在太阳出来那一瞬间死了。”

他抬头扫视三人，“你们回城上报，这边如果不马上派高阶修士处理，很快便会酿成大祸。”

“那你呢？”长简问道，“这里到了夜晚会变得十分危险，道友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城。”

“我们还有重要的东西落在村里，上报之事耽搁不得，你也看见这里是如何一夜之间变成妖魔领地的，这个重任就拜托你们了。”秦语阑出声说道。

宋谷风看了她一眼，也没有拆穿。

本来是让他们三人回城，她却自动把自己划到了留下来的人里。

又被赠了两张轻身符，长简深深行了个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先行别过，我在乐平城等待二位归来。”

说完贴上轻身符，与方先钰快速地离去。

秦语阑默默地伸手。

宋谷风轻而易举理解了她的意思：你都给他们了，我也要。

无奈地放了一些符箓上去，问她：“你留下来做什么？”

“我想找找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带他们一起走，不然今晚过后这里就是一个**。”秦语阑回答，又问他，“你呢？你留下来是什么原因？”

宋谷风只是说：“我准备去树林里看看。”

秦语阑见他不准备多说，想了想，“那我们分头行动，完事以后村口汇合。”

“好。”他干脆地离去，眨眼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

秦语阑拍了拍一晚上衣服上粘的灰，也准备挨家挨户地找人，这可是个大工程，她必须尽早完成。村里藏着无数妖魔，虽然畏惧太阳，但谁也说不准天气会怎样变化，万一忽然飘来乌云下起暴雨呢？

天光黯淡时，谁也说不准妖魔能不能出现。

路过横尸路边的壮汉，秦语阑顿了顿，将他拖到僻静的地方，然后从他身上搜出铁片牌号。她没有时间把他体面地埋了，只有这个号码可以当做遗物带回去。

秦语阑从村口开始，挨家挨户前去询问，也没有敲门，就是闯进院子绕着房屋大声呼唤一圈，看有没有人回应，她不敢去太过于阴暗的室内。

现在的路线恰好与她当初到来时敲门询问住宿的顺序相同，只过了短短一两天，村子里已经天翻地覆，原本鲜活地呼吸着、劳作着、闹腾着的百姓却在这短短一两天时间失去了作为人的未来，变为黑暗里令人惧怕的怪物。

前两家都无人回应，秦语阑进了第三家院内，这是为她指路牛大的大婶家，她在院内连声呼唤依然没人回应，准备离去的时候听见一声闷响，随后是小孩子的哭喊。

她正要前去查探，牛棚下铺满枯草的地面忽然隆起，钻出一个人来，那人身上抹满了牛粪，熏得秦语阑止不住后退。

见她就要往房间里冲，她顾不得其它，连忙用手扯住她。

“等等。”

“芳芳！芳芳！”张婶着急地望着屋子，“我的芳芳还在地窖里！”

秦语阑施展法术将屋顶掀开，几只藏于屋内的妖魔被太阳一照，冒着烟尖叫逃走，她这才放开人，跟着冲进房间的人来到一间卧房。

张婶使劲推开床铺，拉开木板，从里面抱出一个小女孩。

女孩紧紧攀着张婶的肩，一点也没嫌弃她身上的牛粪，张嘴大哭。

“村子里已经不安全了，跟着我，找到其他村民以后送你们去乐平城。”秦语阑一边擦着手一边说道。

张婶找到孙女，理智回了笼，知道她是来帮忙的，开始主动带秦语阑去村民家中找人，她知道不少人家里地窖的位置，只可惜那些地窖要么被破坏掉，要么周围布满血迹，一看就知道人已经遇害。

张二娃家里也没有人，秦语阑留意了一下堂屋，棺材已经不见。

张婶看见她的动作主动说道：“昨天就埋了。昨儿一早发生那样的事，看了让人害怕，二娃娘做主，中午就把人草草埋了。”

“埋在哪里？”秦语阑问。

“就在那坡下。”张婶指了个地方。

秦语阑先往牛大家中走去，仔仔细细查探了一圈，最后盯着空屋子发呆。

不是每一个人遇到大灾大难都能幸运存活。

她进屋看见自己那战利品妖魔兔子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叹了口气，仍然是把零碎的肉块包着带上，出门顺着张婶指路到埋葬张二娃老婆的地方。

这些剥皮妖魔出现的最早迹象，就是张二娃新丧之妻离奇没了皮肤。

秦语阑拿出镜子。

也许她就是这些妖魔的起源。

镜子里慢慢浮现棺内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