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珞对赵家村的路并不熟悉,尤其是山路,追在秦泷的身后追了也不知道多久,越追越觉得不对劲,头顶上隐隐渗出了一丝薄汗,头也不由得一阵晕眩。
自打得知虞敬轩出事之后她为了查清真相,这三天来几乎没有睡过,饶是体壮如她都着实有些吃不消了,不由得停了下来扶着树杆小口小口地喘气,脑中却趁着休息的时间开始思考。
按照官珞对这儿山路的熟悉程度,秦泷若是真要甩掉她早就甩掉了。可她跟在他身后追了好几个时辰,却总能在迷失方向的时候看到山林间跃动的秦泷的身影,仿佛……仿佛他一直是在若有似无的引着她去向哪里。
官珞歇了一阵缓过了因疲惫而产生的头晕症状后便又顺着秦泷的身影追了上去,一路追赶仿佛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秦泷始终同官珞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保证官珞不会跟丢又能保证官珞不会追上。
也不知又追了多久,四周的环境又变得枝繁叶茂起来,头顶上高大的松柏扬着它们宽大的枝桠遮盖着日头,官珞只觉得刚才还一直跟在前头的秦泷忽地一下子便失去了踪影,像是在这山林间瞬间蒸发了。
因为突然失去了秦泷的踪迹,官珞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走便静下心来观察周遭的环境。依旧是在山林之间,她先前追着秦泷时曾观察过日头,今日天气不甚好,阴蒙蒙的看不见太阳,因为有些难辨时辰,只能粗略地估摸着应该过了有四个时辰的时间。
官珞的体力也有些透支,便背倚着身后的松树休息擦拭着面上的汗水,视线睡着山坡的弧度往下眺望,透过层层树叶之间的缝隙看到山坡下露出一截焦黑房檐的屋子,或许这并不能被称作是一间屋子,只因它整体除了那摇摇欲坠的骨架外便只剩下那一截残存的房檐,周遭的一切都已经在大火的焚烧下化为灰烬。
直到此时官珞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身处的究竟是何处。
正是那赵家村的后山,是秦泷千方百计想要引她过来的地方。没想到被秦泷这一路带着,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这里,而一路上都同她保持着适当距离的秦泷也正是在到此处后突然失去了踪迹。
官珞想,说不定连被秦泷绑架了的小慧也正被藏在了这山上的某一处,同秦泷一起等着她寻过去。
秦泷引了一路却在这里突然消失,想必是自信到了这里即便是没有他的引领官珞也能去到他想要她到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她想,她确实知道。
官珞又歇了好一阵儿才起身向着目的地出发,山路不好走,加上不熟悉路等找到之前刘友所指的后山西南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了。赵家村后山西南侧同其他地方不同,别的地方生长的大多是一些高大的树木,地面上鲜少会有灌木丛,可到了这儿参天大树倒是不多,反倒是些半人高的灌木,密集地生长在此处,地上的红色土壤在这些灌木的掩映下露出些许痕迹。
老实说,若不是先前有刘友的提示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的,实在是此处太过隐蔽,前有树丛遮挡,后有薄雾环绕,道路又曲折多诡,也无怪她第一次来时没有发现这里,并且赵家村的村民这么长时间来也没有发现。
官珞回想起那晚赵解火烧王氏家宅的,那群黑衣人最后撤退的方向好像就是往西南去的,只是当时虞敬轩突然犯了怪症,这才没有追上去,以至于到现在才发现。
官珞取下腰间的剑,用剑鞘去拨开前方拦路的灌木方便看清脚下的路,走了几步后果见几枚成年男子的新鲜脚印藏在灌木之下,官珞顺着脚印一路走结果却发现了一个藏在灌木丛之下的洞穴,脚印也在洞穴口戛然而止。
官珞思索了片刻后便一头钻进了洞穴之中,这洞穴口子才不过半人高,内部空间却是很大,一路走来还可见两侧都安放有烛台,每十步便会出现一个很是整齐,显然这个洞穴是被人工加工后的成果。
官珞一边走一边观察,发现这洞穴之中还藏了许多暗室,先前她曾不小心推开了一扇门,里头空无一人,但却摆放有一排连着的床铺,床上有整齐叠放着的被子,显然是曾经有许多人在此生活过。
官珞又试着在洞穴的墙壁上摸索找到了另外几间暗室,除了有供人休息的地方以外还有一些类似于手工作坊的场所,里面摆放有不知道用来加工什么东西的工具,只是工具上干干净净的屋内也没有找到别的什么东西,应该是在此之前有人清理过了。
只是不知是否是官珞的错觉,总觉得越是往这洞穴的深处走便越是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味,这香味刚闻到时只觉得刺鼻让人头昏脑胀,闻得多了却反倒让人觉得精神振奋,而且这香味总给官珞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曾经在哪里也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又不知走了多久,官珞只觉得鼻尖萦绕着的香味更加浓郁清晰了起来,直到此时才敢确定这一直以来闻到的香味并不是她的错觉,只是大抵是这香味中有什么古怪,官珞只觉得满身的疲惫都好像在一瞬间消散了被这奇异的香味洗涤干净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脑中有一个念头叫嚣着要她快些将秦泷逮捕,将此间事全部了结。
察觉到香味有异,官珞连忙捂住了口鼻,又伸手封了身上的几处穴道。官珞又走了几步后便感觉到有清晰地风从前方吹来,隐隐可见有微光便知已经走到了洞穴的尽头,忙加快了步子跑了出去。
官珞刚一跑出洞口便被扑面而来的一阵幽香熏了个满面,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细看眼前场景便不免有些震惊,入眼处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花海,深红色的花朵从脚下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尽头。
妖冶、迷醉、惑人。
这些细小的花朵像是山中的妖魅,在风中舒展着她们曼妙的身姿,绿叶是她们起舞的轻纱,花香是她们蛊惑人心的利器,摇摆之间皆是美人的风韵。
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橱护阿芙蓉。
阿芙蓉,性温,气味甜中带涩,少量阿芙蓉可有镇痛、麻醉、止痢的功效,只是前朝时曾有一游医无意中发现用大量的阿芙蓉汁液制成的药物,服之可以提神,甚至食而忘忧,因而在前朝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皆有服食阿芙蓉的习惯,皇室更是在各地大面积种植培育此种植物,只是此物食之虽可以解忧,但更容易上瘾,一日不服便如蚁虫噬咬其骨,涕泗横流,筋骨疲软,痛苦难当。
常食阿芙蓉者,形容枯槁,魂不附骨,难以长寿。
因此太祖立国之后深晓其中利害关系,便下令各地严禁种植培育阿芙蓉,更不得再制作此类药物,大睢建国已有两百多年,如今却让她在这西北的小村落中看到这漫山遍野皆是吸人血的精怪。
所以这就是秦泷的目的么?让她看到这些……
直到此时她才在恍惚中想起,先前她也曾闻到过这种香味,只是远没有这一大片阿芙蓉香来得馥郁诱人,那是在王氏家中还有崔昊的书房内,而当时虞敬轩也在,甚至他还……
所以说,虞敬轩他出现这里的目的也在于此么?
官珞心里忽地觉得没了着落,一颗心晃晃悠悠地上不去下不来,望着眼前的一片花田发怔,直到有一阵清风抚过露出了躺在花田中的一个人影官珞才回过神来,立马拨开眼前的花朵冲到了那个人影跟前。
果然是小慧。
小慧像是睡着了安静地躺在花丛之中,官珞见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官珞蹲下身托着小慧的后背将她扶起,轻拍她的面颊试图唤醒小慧,只是无论官珞怎么呼唤小慧都没能醒转过来,伸手扣上小慧的手腕,脉象沉稳有力,也不像是受了伤,却不知为何一直不醒,这让刚放下一颗心的官珞不由得又忧心了起来。
“她服了药剂,天黑之前是不会醒来的。”
官珞听到前方花海深处传来秦泷的声音,猛地抬头望去,果见层层花海之中秦泷静静地立在那里,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先前的女装,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黑衣立在红色的花海之中,好似自彼岸远渡而来的收魂人。
妖冶而又阴郁。
风吹得花丛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似妖精的呢喃,官珞望着眼前这长疯了的阿芙蓉,涩着嗓音问道:“你喂她吃了阿芙蓉?”
秦泷冲着官珞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小慧身上神情却透出凄惶与怀念:“没有,我知道这花的毒性,不会让小慧变成她那样。”
她?难道是孟玉?难道说孟玉不是像刘友说得那样是抑郁而终,而是因为……
官珞敏锐地从秦泷的话语中捕获了一丝讯息,越是往深入猜测便越是觉得心惊,秦泷看着官珞面上表情变化,张了张嘴望着眼前这漫漫花海开口证实了官珞的想法:“小玉的死就是因为这个。”
官珞静静地扶着小慧蹲坐在花海之中静静地听着秦泷神情凄惶地将这一切缘由一一道来。
五年前,崔昊刚上任没多久赵家村一位樵夫上山砍柴时发现了后山零星长着的一片阿芙蓉花田,误食其花后出现了麻痹的症状,以为是毒花便将此事告知了村长赵兴贤之后又由赵家村村长赵兴贤上报给了安定县县衙。
那时阿芙蓉在大睢国土上已经消失了两百多年,许多人都只在书中曾读到过关于此花的只言片语,崔昊派人去后山查探后得知是在前朝盛极一时的阿芙蓉,虽明知大睢律法中严明私人或官府未经允许不得培育种植阿芙蓉,但崔昊经不住阿芙蓉本身所带来利益的诱惑,暗地里命赵兴贤一家看守后山花田,而他则秘密地将工匠药师送到了山上,用以制作使人上瘾的药物。
为了防止有村民误入后山发现他们的秘密,赵兴贤等人伙同村中的神婆王氏对外放出了传言,说赵家村后山藏有鬼魅,会摄人心魂,至此之后便鲜少有人上山去了。
五年的时间,崔昊利用职权秘密地将阿芙蓉制成的药物以各种形式流入市场,赌坊、青楼甚至连医馆都是他销售的途径。
崔昊等人用了五年的时间,利用这种会吸人精血的妖魅之花积累了庞大的财富。
直到一年前孟玉嫁到了赵家村事情才逐渐发生了转变,孟玉的母亲是南方人,孟玉继承了她母亲温婉的容貌刚到赵家村没过多久便遭到了赵解的觊觎,赵解言语粗鄙又惯爱动手动脚,孟玉不堪其扰又恐村中是非口舌坏了清誉便鲜少出门。
如此一来赵解连平日里见到孟玉的机会都变得少之又少,难见佳人,赵解满腹**无处疏解,整日里如同困兽到处滋事,神婆王氏给赵解出了个主意,让赵解利用阿芙蓉来控制孟玉以达到他想要得到孟玉的目的。
两人一拍即合,王氏借着给孟玉看病的机会故意往孟玉的药中添加了阿芙蓉,孟玉身体一向柔弱又对王氏没有什么防范之心,久而久之便在王氏同赵解二人的设计下染上了毒瘾,此后孟玉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是在赵解给予的屈辱和控制中渡过的。
她的丈夫刘友,明知自己的妻子受辱受折磨却因为惧怕赵解而懦弱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生生折磨了半年之久,最后孟玉因不堪忍受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自缢了。
所以孟玉并不是所谓的抑郁而终,而是自尽。
“崔昊为官贪利,草菅人命,赵解为人贪色,害我小妹,那神婆王氏更是从小恶到大恶一路推波助澜,官珞你告诉我,我哪里有错,难道他们不应该受惩罚么?”不知何时秦泷已经走到了官珞的身侧,蹲下身注视着官珞的眼睛发问。
官珞看着那双眼中满是仇恨与痛楚,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崔昊、赵解、王氏他们都有罪,那么赵孙氏呢她又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你第一个牺牲品,还有如果今天藏在山上的炸药引爆,所有今日前来送葬的人都要死,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听了官珞的话秦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官珞见状将还未苏醒的小慧手臂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挽住小慧的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而又语气坚定地说道:“所以秦泷,崔浩他们丧心病狂需要受到惩罚,但这件事不应该由你来做,你本是受害者,如今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也成了满手鲜血的罪犯。我想这个结果,不管是孟玉还是刘友都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所以刘友才会在最后给了她提示,让她发现了虞敬轩留下的讯息,阻止了秦泷疯狂的报复。
“我知道我自己有罪,我本来也想过要收手,也曾寄希望于你和那个御史,但是结果呢?你被崔昊下了大狱,那个御史更是被崔昊残忍杀害,你们有太多的顾忌,可我没有啊,所以既然我要下地狱那在之前也得让他们先下去!”秦泷面色狰狞,看着官珞的眼中满是嘲讽,晃晃悠悠地站在花丛中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怎么处置我这个杀人的恶魔?”
“依律行事。”官珞冷淡地抬眼,看着一脸癫狂的秦泷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出声劝道,“秦泷,我同情你,但你的遭遇不是你害人性命的理由,你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你可以用很多的方法,上报州府县衙,或者将案件告知京兆府或刑部、大理寺,可你却偏偏选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自以为正义地以私刑审判,却又难免夹杂私怨累及无辜,所以收手吧……”
听着官珞淡然而又坚定的声音秦泷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官珞清澈地眼睛自嘲式地笑了笑问道:“那这片阿芙蓉的花海呢?”
“自然是……”官珞话说了一半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人正顺着身后的小道往这边过来,且人数众多。
官珞眼睛转了转,顺手将小慧递给了秦泷,转身快步进到了刚才来时的山洞中,取出了一支火把,冲着一脸困惑的秦泷朗声道:“此花害人不浅且还是禁花,太祖曾有令凡是见此花者须得将其除之,以免祸害后人,此地阿芙蓉种植甚多,所谓除恶务尽,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干脆。”
官珞说着便要作势用手中点燃的火把去点脚下的花海。
“且慢!”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官珞的动作,接着便瞧见前头的小道上冒出一个身穿深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衣服上绣着暗纹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官兵,显然刚才出声制止官珞的人便是他。
官珞的眼神随着那人的出现闪了闪,手中高举着的火把却始终没有放下,看着那人的神情警惕。
远处的天又再次变得阴沉灰暗,隐约可听得见有雷鸣声响起,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