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老太监宫粟提着宫灯快步走进了还亮着烛火的大明宫,永康帝正站在案前,手里捧着一页信纸细读,表情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晦涩不明,随侍在旁的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件披风,站在阶下犹豫不决,宫粟叹了口气,一边在心里暗骂这新来的小太监不顶用,一边将宫灯交给随侍在旁的小太监,接过披风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披风盖在了永康帝的肩上。
“陛下,夜深了,当心着凉。”
永康帝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眉头微蹙,手掩住唇轻咳了两声,冲着宫粟挥了挥手后将捏在手上的信摆到了一旁,宫粟在匆忙中只瞥见一行字——将军腹胸伤处多有火灼痕迹,疑为流火箭矢所伤,伤势严峻非短时能愈。
宫粟心里又是咯噔了一声,寥寥数字便已然猜出其中真意,一边收敛心神,一边为这刚回京便为君忌惮的虞霁白哀叹。
“老四前两日传了战报回来,大大小小又赢了几场,估摸着这战事也快结束了。”
永康帝忽然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喑哑,宫粟连忙递了热茶过去,瞧着永康帝说话面上却没什么喜色,一时摸不准永康帝的态度,只能打着马虎眼问道:“陛下可是想念四殿下了?”
永康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一双苍老的眼睛望向屋外沉沉的夜,忽地就沉默了下来,这一番沉默却叫宫粟一阵心惊胆战,唯恐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跪下磕头求饶道:“求陛下恕罪。”
永康帝收回了视线,表情古怪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神色惊恐的宫粟,轻声骂道:“你这老东西,朕还什么都没说呢,就吓成这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永康帝话虽这么说,但也没叫宫粟起来,宫粟只能继续垂着脑袋,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听着永康帝说话:“老四说,还是没找到那老小子的下落,宫粟啊,你说,他该不会真的死了吧?”
永康帝口中所说的老小子指得正是常绥侯虞元翀,宫粟有了先前那一遭后也瞧出永康帝并非是真要他作答,更多的像是在通过问答的方式,进行自我思考,于是便不敢再随意搭话,果然沉默了一阵后永康帝便继续自言自语起来。
“这大明宫外的景,二十年未变,可这故人……却一个接一个的离散了。”
永康帝恍惚之间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会儿晋端帝刚登基,四海太平,他也还年轻,只是个不起眼的亲王,被赶到了封地,觉得前途渺茫将野心封存于山海之间,常绥侯也还只是个三流侯府的世子,没什么出息招猫逗狗混不吝的样子倒是跟现在的虞敬轩很像,甚至就连皇后都还只是个天真烂漫,坐在秋千上央求兄长帮着推秋千的小姑娘。
时光荏苒,他们相携走过二十年的风风雨雨,看着城中大树谁人倒塌谁人扶摇而上,看着故人越走越远,猜疑、忌惮,友人不再是友人,爱人间只剩下相敬如宾,他被人推举着站上高处,高处不胜寒,最终或被迫或主动地成了孤家寡人。
他忽然感觉疲惫仿若潮涌,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块儿搅合起来,把控大睢朝堂格局二十余载的永康帝,站在这大明宫里,瞧着屋外一如既往的夜,想起二十年间物是人非,想起重伤落寞回京的虞霁白,想起因为他的放纵忽视而步履维艰的岑钦,忽而觉得有些心疼,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再看看吧,看看这帮年轻人又能比他们走得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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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常绥侯府,虞霁白屏退众人解开了衣襟预备着给自己换药,正将已经被伤药和血渍浸染的纱布一点一点解开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不客气地推开了,虞霁白都不用抬头去看便能猜到来人是谁,毕竟在这常绥侯府中敢这般不讲规矩的也就只有他那个让人头疼的胞弟——虞敬轩了。
虞敬轩端着个托盘,盘上放着碗热气腾腾的药还有几个药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了进来,一眼便瞧见了虞霁白胸腹上几处狰狞的伤口,因为血痂被纱布带下,这会儿正往外渗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遍布整个房间。
虞敬轩皱着眉将房门带上,快步走到床边,将手中的托盘往旁边一放,走近了又盯着虞霁白身上的伤口看了两眼,表情凝重地问道:“火油灼伤?不是说是要做戏查内奸么,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虞霁白手上动作不停,像是感觉不到痛楚,飞快地扯下裹着伤口的纱布,言简意赅地同虞敬轩解释:“内奸是真,做戏是真,敌袭亦是真。”
虞敬轩听明白了虞霁白的意思,看着虞霁白简单粗暴处理伤口的样子,到底还是看不下去,啧了一声后伸手打掉了虞霁白揭纱布的手,毫无长幼尊卑地骂道:“火油灼伤非同小可,你这般粗暴,还想不想好了?”
嘴上这般骂着,虞敬轩手下却也没停,一边给虞霁白料理伤口一边用脸指了下自己搁在一旁的药碗:“太医署配得药太温吞了,照他们那么治猴年马月才能好,我给你抓了副新药,你赶紧趁热喝了,喝完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虞霁白同虞敬轩不同,除了写信给虞敬轩的时候会啰嗦些,平常一贯是不爱多说废话,闻言直接拿过药碗吨吨两口喝尽,眉头也不带皱一下,虞敬轩用余光瞥了眼只剩下药渣的药碗,满意地收回视线,又接着道:“药碗旁边摆着的那个黑色的小瓶,过半个时辰,你记得吃一粒,啧,你这伤口久治不愈……”
虞敬轩视线落在自家兄长伤口翻开的血肉上,皱紧了眉,不赞成地看了虞霁白一眼,骂道:“你这一路上到底将这伤口挖开了多少次?”
流火箭矢虽说厉害,但这都快两个月过去了,这伤口却还在往外头渗血,伤口久治不愈却没见化脓迹象,可想而知这一路上有人为了叫窥探的人以为他重伤难愈,对自己下了多重的手。
可虞霁白却不愿多说些什么,只是轻摇了下头道:“我有分寸。”
先前确实如虞敬轩所想的那般,虞霁白为了叫人以为他当真是重伤难愈,每隔三日便要将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重新挑开,将里头新长出的皮肉挑烂,好混淆他人视听,但这番动作其实在快抵达京城的时候便停下了,毕竟过犹不及,做得多了那长满了心眼的永康帝怕是也会生疑,只是大约是先前反复挑破伤口的举动到如今遭了反噬,这几日虞霁白明显感觉到伤口愈合的速度慢了下来,便也不再作死。
但这些话,虞霁白在心里计较一阵便也罢了,面对自家胞弟的关心,也只是偏转脸去,变扭得斥道:“谨言,别婆婆妈妈的,我们时间不多了。”
虞敬轩又啧了一声,心中暗骂虞霁白好心当做驴肝肺,手上一用力将重新缠上的纱布打了个死结,勒得虞霁白没忍住闷哼了一声,这才仿佛舒了心开始说正事:“先说说你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虽说出事后我也得了我师父传回的信,但到底说得不甚明白,只知道军中出了奸细,现如今可有查清楚奸细是何人?”
虞霁白皱紧了眉,摇头:“只是约莫推测出了几人,我离开的时候还没得到证实,只是能将边境布防图,甚至是我军突袭动向都传出去的人,范围很小,父亲布了局,人总是跑不掉的。”
“那岑霖呢?”虞敬轩回忆起先前传回了捷报内容,面上露出了冷色,“捷报上说他乃是治军奇才,就差直白地夸他是关羽、赵云转世了,他接手常绥军后你也在那儿呆了一阵,当真有这么神么?”
虞霁白摇了摇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军中出奸细之前,蠡国的主帅名叫耶律赞,是蠡国大皇子的部下,耶律一族也是蠡国有名的武将世家,耶律赞本人也极擅长军法,只是天赋局限,终究不敌我大睢,可后来蠡国突然换了主帅,名叫熊祁,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号,只知道是蠡国三皇子的表亲,此人行兵诡谲,有阴兵之称,先前袭击我的人就是他,但奇怪的是……岑霖接手之后,熊祁那诡谲的排兵布阵风格虽然还在,却总能凑巧被岑霖发现疏漏破阵,十次里能有六七次成功,按理说此时我军占据优势应当乘胜追击,可每次军中有人建议要将战线推进至蠡国国境的时候,他又会输回来,你来我往的,倒是诡异地僵持住了。”
“我有些不太好的推测……”
虞霁白欲言又止,像是本想接着说什么,但又突然生出了一丝倦意,摇了摇头,将心头的话按了下来,反问虞敬轩:“算了,不说这个,太子如何?”
“四肢健全,活蹦乱跳。”虞敬轩说话一贯口无遮拦,随口说了两句就瞧见虞霁白不赞同地开始皱眉,看架势像是要开口训人,连忙快速改口,“反正比你精神,太子妃也不错,虽说之前莫名其妙中了蛊毒,但因为发现的及时,也没什么大事,说来也是因祸得福,若不是有人沉不住气给太子妃下毒,我们也没那么快发现虞家军中有奸细这件事,若是晚上一阵发现,只怕是……”
只怕这常绥侯生死不明,怀化将军重伤不治,虞家、东宫风雨飘摇就全成真了。
当初虞敬轩寄了家书过来简单地将此事一提之后便将重点落在了那离奇的蛊毒之上,百年之前在蠡国盛行的神秘蛊术如今却出现在了大睢,甚至是宫闱之中,且明面上的流通渠道还是通过世家子弟和后宫嫔妃,虞敬轩由点及面地怀疑前线军情恐会生变,而虞霁白顺着虞敬轩的家书发现了内奸的痕迹,这才有了后来虞家军溃败,常绥侯失踪,他自己身负重伤,这一真假交错的迷局。
“先前给太子妃下毒的人可有查清?”虞敬轩提起了太子妃中毒之事,虞霁白便免不了一问。
“明面上的凶手早查出来了,这背地里的凶手也猜得**不离十了,毕竟这毒是下在了太子妃身上,而不是太子身上,有哪些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太子妃死的,掰着手指头数数也就数清楚了,这事儿我先前跟太子也商量过了,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这又是蛊毒又是敌军的也不知道他们还藏了多少后招,我们先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虞霁白颔首,认可道:“我同父亲也是这般想的,乱局不明,谋定而后动,方为上策。”
“只是……”虞敬轩忽然想到了什么,认真地看向虞霁白,眼中隐约透露出心疼和不忍,“只是如此一来,太子也好,咱家也好,只怕都得成了明面上的靶子,你在边关战场上待惯了,只怕是受不了这朝堂上乌烟瘴气的氛围,你是不知道,那帮文官的嘴皮子有多损,京城周边山上的春笋都不用去掘,全给这帮人夺完了……”
“谨言。”虞敬轩罗里吧嗦,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堆,虞霁白却心领神会,出言打断了虞敬轩的吐槽,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都知道的。”
他虽然常年驻守边关,往来的都是些直肠子一心只知道排兵布阵、上阵杀敌的武将,但对京中风气也并非全然不知,尤其是虞敬轩回京入局后,他虽在边关,但京中的风声却分毫不差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那些对虞敬轩明褒暗贬的话,他也都知道,甚至料到了他们这一局会给独守在京中的虞敬轩带来怎样的风波。
被冤、入狱、仗刑、囚禁,一桩桩一件件,都叫人寒心。
虞敬轩字谨言,因为老侯爷觉得虞敬轩话太多,容易祸从口出。
已知虞霁白字慎之,话不太多,求老侯爷取名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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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第 20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