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司法觉得他实在是太难了。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原本也就指望着能跟着甄郡守干到退休,靠着甄郡守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那点零头回乡颐养天年,回乡养老的地皮他都备好了,就等着再过两年功成身退,谁知甄郡守突然就嗝屁了,还是跟自家夫人相杀至死。
这下好了,甄郡守一死,他原先做的那些破烂事,就跟那网兜里的淤泥一样,四面漏洞,而孙司法自己,作为甄郡守的得力干将,别说是颐养天年了,能从这事儿里囫囵过去便算他能耐了。
这不今个儿中午就被那几个平均年龄也就他一半大的京官们给坑了个正着,窜稀窜了半日,这会儿趴在床上感觉半条老命都去了,悔恨中不禁想到,他当日就该在甄郡守死的时候就卷铺盖走人,管他那不义之财堆成的万贯家财归了哪只豺狼虎豹,横竖是个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
孙司法虽说心中懊悔,但如今已是船行湖中央,事无可回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不,下午腹中窜稀的时候还不忘缓了口气,抽空叮嘱了府衙的人暗中盯着驿站里住着的四人,随时向他汇报四人的踪迹。
下午的时候这四人行踪倒还算正常,出门下了个馆子吃吃喝喝就老实地回了驿站,也没如孙司法原先预想的那般趁他病中去走访城中百姓,亏他还明里暗里布置了许多,倒让他有种力没处使的失落感。
白天的时候虽说几人没去查案,但这行踪还挺像正经人的,可到了夜里孙司法从盯梢的人口中得知,叶岩庭领着叶放和隋主事去了城中有名的“花楼一条街”时,明显就不正经了。
不光是不正经,甚至还有些幻灭。
叶岩庭那是谁,京中最有潜力的青年才俊之一,师承大睢赫赫有名的梁怀英先生年纪轻轻就做了刑部侍郎,不论是家世还是品貌都是上等,不知有多少人家梦里都想着能天上掉馅饼砸到自家头上,给自家添上这么一优秀的姑爷。
就连孙司法自己,以一个女儿父亲的心态,也曾是在暗地里做过这等白日梦的。
所以当孙司法从人口中听到这“国民姑爷”带着手下去逛花楼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难以置信,甚至怀疑其中有诈。
“你确定没看错?”
负责盯梢的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肯定地道:“绝对没看错,这三人目标大得很,我能看错一个总不能三个人都看错了,这三人不光是进了花楼,还连着逛了好几家。”
“连着逛?”孙司法心里疑窦丛生,细细想了一阵后再问道,“他们进去后有没有接触什么可疑的人?”
盯梢的人闻言古怪地笑了两声,神情逐渐变得猥琐起来:“司法大人您这不是在开玩笑么?花楼里能接触到的都是些姐儿,哪有什么可疑不可疑的,而且我可是瞧见了的,那叶大人进去的时候还是白净的一张脸,等出来的时候脸上沾了好些口脂,这可疑之人总不能往人脸上凑吧。”
孙司法听到此处已然信了八分,心中一时失望,一时又觉得庆幸,这外界传言叶岩庭是如何了得,原来也不过是个靠着祖辈荫蔽得了前程,实则是浪得虚名。
不过……
“诶,那他们三大老爷们去逛了花楼,剩下那个丫头呢?”孙司法还记得官珞也是个传闻中的难缠角色,唯恐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又追问了句。
“听驿站里的人说,傍晚的时候叶侍郎等人商量着要去四处逛逛,官捕头当场就黑了脸,当着驿站众人的面就同叶侍郎吵了起来,之后争执不过一怒之下就把自个儿关屋里去了,驿丞派了上去敲门还被呵斥了两句,再之后就一直没见人出来。”
“你确定这人一直没出来过?”
盯梢的人冲着孙司法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您就把这心放肚子里,我可是特意让驿站的人在隔壁房间蹲守,确定房门没开过,而且里头还能瞧见人影,这人肯定还在屋内。其实您想啊,这次到底是刑部办案,官珞她原本就是个小捕快,也就是名声大了点,再加上还是个姑娘家的,出门还不是得听男人的,这做主的都去逛花楼了,她一个人能翻起多大的浪啊。”
孙司法想了想也觉得这话说得颇有道理,不住地点头,只是想到叶岩庭时又不免心情复杂,忍着腹中不适感慨道:“诶,这京城里的大官就爱假正经,原还道这叶侍郎是个耿介之士,未料到也是个野的,还野得颇为张扬,真是世风日下。”
野得颇为张扬的叶侍郎这会儿端坐在花楼一条街街尾处一座二进院的后院,此处紧挨着前头一处灯火通明的花楼,原是这花楼安置病了的姐儿们的地方,后来闲置了便租给了同花楼有合作的一个草台班子。
这草台班子算上班主也就五六个人,勉强够用,平日里的工作也就是在各处花楼里唱戏赶场,空的时候教教楼里的姑娘们唱两首小曲,方便日后哄恩客,孙司法先前找来的在叶岩庭等人面前演戏的,就是这戏班里的人。
而先前在大街上砸了叶岩庭等人一波臭鸡蛋就跑的混小子,就是这草台班子里的一员,这会儿正被叶放跟提溜小鸡仔似的提溜着后领教训。
“你这个小猢狲,有本事砸你爷爷我臭鸡蛋,有本事你别藏啊,还真以为自个儿是孙悟空能上天入地七十二变啊?我看你这次怎么翻出爷爷我的手掌心!”
“你放开我!你这个狗官!放开我!”少年虽看着瘦弱,但性子却十分凶狠,明明正被叶放提溜着后领却还一脸倔强地不住挣扎,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很是凶狠的瞪向叶放,活像是一只野性难驯的幼犬。
“狗官,我呸!”
还是一只不爱干净的幼犬。
叶放灵活地躲开少年吐来的一口唾沫,一脸嫌弃地看了眼少年吐在地上的唾沫,一边故意拎紧了少年的衣领,故意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嘚瑟道:“嘿,你这小猢狲,还真是学不乖啊,如今你人都在我手里,虚张声势个什么劲儿啊,信不信我揍你啊。”
“好了,叶放。”叶岩庭擦掉了先前为了迷惑孙司法的眼线故意沾到脸上的口脂,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后出声制止了叶放的举动,提醒道,“别忘了我们费力寻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叶岩庭不说还好,这一说叶放就禁不住地替自家世子委屈,想他家世子多么风光霁月一人啊,为了找这混小子,又为了不让孙司法等人起疑心,硬是学着那京兆尹虞敬轩的纨绔做派,硬着头皮逛了大半条街的花楼这才逮到这小猢狲,他家世子这般忍辱负重,这小子还空口白牙地污蔑人。
叶放想想就来气,提着那少年的衣领一路将人拽到叶岩庭跟前,一边拽着人走一边数落道:“你这臭小子,知道什么啊就瞎喊,你知道为了找你,我们家大人可是连名声都豁出去的,保不准这回了京城就得跟那京兆府的虞大人一般得个纨绔之名了。”
叶放脑洞越开越大,似乎已经想到了回京城后那风言风语的场景,隋主事越听越不对劲,眼瞅着叶岩庭就要发作,连忙从叶放手下救出那少年,一边替少年整理衣服一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知道,甄郡守治下你一个戏班里长大的孩子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不信任旁人,我也能理解,如今这甄郡守虽然死了,但他的势力还在,加上对前路未知,你们恐惧不敢说实话我也能理解,但你要知道我们从京城来,就是为了查清案情真相,也是替你们伸张正义,寻一个出路……”
隋主事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话说得是既通情达理又感人肺腑,还从这少年的角度考虑了良多,就算是泥人也该放下戒心才对,可这少年闻言却是一把甩开了隋主事的手,退开两步一脸戒备地问道:“你们是来抓杀‘甄该死’夫妇凶手的么?”
隋主事点头,还以为是少年对他们几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正预备着从怀中掏出刑部文书佐证,忽见那少年猛地变了脸色,一把推开隋主事便要往屋外跑,索性叶放机敏,一直盯着少年,少年刚一迈开步子就被叶放再次提着衣领拽了回来。
这回少年反抗地更加激烈了,连骂带踹的,叶放险些没能制住他。
“狗官!狗官!你们跟‘甄该死’他们都是一伙的!放开我,放开我!当心我咬死你们!”
叶放被少年反抗着踹了两脚,也踹出了火气,一个反手压着少年的胳膊直接将人按在了地面上,因为面部受到了挤压,少年骂骂咧咧的话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尤是如此少年仍然没有停止叫骂。
“狗官!吾做鬼也不肥放够泥!”
少年的叫骂声太难听,作为叶岩庭的唯粉,叶放实在是听不下去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后脑勺上,教训道:“臭小子你发神经啊,你当我家大人是刑场上的刽子手啊,你说想做鬼就送你去啊,什么毛病。”
“叶放。”叶岩庭再次出声制止叶放的胡言,面对着少年的叫骂声仿佛充耳未闻,神情冷静地看向少年发问道:“为什么突然要跑?”
“老纸想跑就跑,要泥这狗官管窝!”少年显然对叶岩庭依然充满了抵触情绪,即便是被叶放这般控制着依然嘴硬。
叶岩庭盯着少年看了几秒后,猜测道:“你不想抓到杀害甄郡守夫妇的真凶是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被叶岩庭点破心思后少年索性豁出去了,梗着脑袋道:“呸!什么真凶,那是大侠是英雄!是救我们老百姓出火海的神仙!你们要抓他就是狗官!跟甄该死是一伙的!狗官!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