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映照着昏黄的光线,跳动在那人脸上,更可见他杀气满满的神情。国字脸配一双粗眉与豹目,中年气息的阴骘也更显见。燕北还知道此人身份,他是中原□□的第一把交椅,人送外号杀客的血云盟盟主,李肃城。若这江湖上有人能左右江南与中原的局势,他是其中之一;若这江湖上有人能各处有三分面子,他是其中之一。
在江湖上混,有些人是不能惹得,比如这面前的李肃城,威震中原是谦虚,威震天下才是真话。燕北还略低了头,也不敢再看,转头看到老二瑟缩在角落里,又在心里犯疑,难道不是他么?
李肃城见这燕北还眼神,三步并作两步,到这老二面前,一把提了他起来,便是听着老二结巴着求饶道:“好汉好……汉,饶……饶饶……饶饶……”这结巴得李肃城一把又将他让在了地上!众人又听得李肃城冷声骂道:“真是条泥鳅,滑不溜手!”骂完,李肃城便嫌弃这里脏臭无比,匆匆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燕北还与老二。
燕北还见其离去,骤然起身,一把拎起老二的领子,将他拖到这院中,道:“管你小子惹的是何方神圣,你给老子滚!杀客饶了你的命,我可不饶!”
“刚才那个是谁!不是来我惹来的!”老二这一阵推搡之间,又是忘记了这结巴,只急道,“你在生气什么?”
燕北还将他往地上狠狠一砸,冷笑道:“是说混江湖的,怎么连李肃城都不认得?小子,别人是艺高人胆大,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老二闻言,也不再装傻,意外道:“老大,也是江湖中人?敢问姓名?”
燕北还苦笑了两声,抬头看着漫天星河,多少人不曾问过自己的姓名,自己都快忘记了姓名。“要你多管闲事!”他一句拒人于千里之外,便自己坐到一边,胡乱吃些狗肉,靠在一边休息。
老二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只在这微弱的火光下,看着燕北还,在脑海里努力搜寻印象,虽是觉得眼熟,但还是想不出来他的姓名来。“还有人跟我一样,宁肯来做叫花子?”他走到墙下,找了个角落坐下,又想起方才的李肃城,以及白日众人口中的明诚。
夜晚安静地降临,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或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老二默默叹了口气,只在心里抱怨道:“没有高床暖枕的江湖,可真是别有味道。”他抽了两下鼻子,乞丐窝的异味已然感觉不到了,连这鼾声也柔和了起来。
“鹤唳风云!阴霞远岫!”燕北还惊惧未散的嗓音,一时将所有人惊醒。叫花子们知道他有梦魇之症,均不敢上前,只装着没听见。
只有老二起身,站在原地,心道:“这是黄山云霞派的剑招名称!他是云霞派的人?”
“红霞映日!霞明暮重!晴散余霞!不会的!不会的!晴散余霞这一招不会输的!不会输的!”燕北还声调一扬,已是满身大汗,从这恐惧之中惊醒,也不管面前是谁,只双手死死按着他的双臂,放大的瞳孔之中,满是惊惧与愤怒,只喝问道,“不会输的!晴散余霞不会输的!”
面前的人惊魂未定,老二只好大声道:“你清醒点!”
燕北还才看清楚面前的情景,平复下急喘,松开了老二的手臂,冷道:“少他妈多管闲事!”
老二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回了位置。方才这几个剑招名称的确出自云霞派,他便细细回想面前人的身份。江南武林之中,世称三门七派,五帮十一家。这云霞派便是七派之一。这些门派世家互为助力,结成同盟,推选盟主,以抵抗中原武林势力。若说有一门中人落得如此下场,除非那门派灭门,或是被门下除名。如今云霞派虽不是首屈一指的大派,但是在徽中之地总还是雄霸一方,断不会有门下之人落魄至此才是。
“那此人是云霞派弃徒燕北还?”老二心中咯噔一下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已是肯定了下来。他朝燕北还不安的脸上望了一眼,心下叹道:“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知道这燕北还自输了比试之后,就落得如此下场?若是我输了这样一场比试,不知道多少人都要跟我遭殃。”
阳光依旧四散在这益州城中,离李老先生的五十大寿,又近了一日。城中的武林人士比昨日又多了,或有几个心善的侠客武人,送些铜板大子儿给这墙根下的乞丐。可今日的乞丐却是“歉收”了。
日头渐高,渐近午时。从这城门中牵马进来的一队人马,带头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二人有说有笑,一副伉俪情深之状。小乞丐见那少妇温柔可亲,慈眉善目,便大着胆子上前去伸手乞讨。
那男子满面厌恶,只道:“这些个小叫花子从上来做什么?阿恩快快打发了!”
“官人,别这么凶巴巴的,都是些可怜的孩子嘛。”这女子一声撒娇,便让丈夫的神色软了下来,又笑道,“怕给钱,又让恶霸之类的抢了去,阿恩,你去买些馒头来,分给他们吧。”
这从城门中进城来的是黄山云霞派。这一回,掌门高群夫妇并没有前来,只有女儿高仪与女婿骆滂代为参加李策的寿宴。
他夫妇二人身后的随从阿恩应声边去买馒头。而这几个小乞丐一听,无不感恩戴德,作揖道谢,说不尽的吉祥话,道不完的鸿运词。而骆滂低头一看,身上这新做的杭绸袍子上已被这一个乞丐沾上了一片泥污,他一时心疼贵价衣衫,抬脚就是将这小乞丐踢了出去。“脏了爷的衣裳,卖了你都赔不起!”
高仪一时皱眉,拉住了骆滂,埋怨道:“你欺负个孩子做什么?左不过是件衣裳而已!”只转身扶起了倒地喊痛的小叫花子。
骆滂被这娇妻高仪一处娇嗔,也没了言语,只站在原地,却不想一个小乞丐偷偷跑回了乞丐窝。
半醉半醒的燕北还从这小巷子里转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边冷笑着喝道:“谁这么没出息,欺负上了叫花子?”
阳光都随着这话语透了不知何处来的寒意。连周遭看客的声音都随着场中众人的沉默而安静。
燕北还看着身前三步开外,扶起小乞丐的年轻妇人。
岁月似乎没有长度,只是在这无形的三步距离之间,搁置下千山万水。
高仪抬头望着面前满身邋遢的“乞丐”,她无法分清面前的真假。
“大师兄?”云霞派中有人颤着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燕北还眼中一红,虽是不忍将眼光从高仪的脸上移开,但形容如此,怎么再去面对故人?瞬间收了方才的气焰,只双手拢面,转身畏缩着躲闪,失声叫喊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燕北还!”
高仪愣在原处,想说话却是如鲠在喉,双目一红编也要落泪的模样。骆滂冲上前去,将高仪挡在身后,厉声道:“什么燕北还燕南还!我云霞派早没这一号人物!此人就是个又脏又臭的乞丐!”
字字锥心,燕北还颤抖的背影让所有人唏嘘感叹,唯独除了骆滂。
这一幅画面骆滂想了千万次,虽是迟到了近五年,终于是来了!骆滂不顾失魂落魄的高仪,上去一脚就将燕北还狠狠踢在了这地上!“好一个狗啃泥!”骆滂还不肯收手,上去一脚踩在了这燕北还的背上,踩得他死死贴在了地上!“今日老子高兴,赏你这乞丐吃馒头!要记得老子的好,老子大名叫骆滂!”
燕北还也不挣扎起身,比这屈辱更心痛的是高仪就这么看着自己!当日与自己许下海誓山盟之人,就这么站在一侧!他只把脸埋在这土泥之中,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混了一滩,唯有肮脏。
看客之中便有这搭茬取笑的,只听骆滂恨道:“求饶啊!求饶啊!老子让你求饶!你忘记了怎么求饶么!”
这一声恨,让云霞派众人回忆起了往事,当年黄山之上,便是如此情景,只不过是燕北还压着骆滂,而高仪与其他弟子在一侧逗乐。
咬紧牙关,燕北还忍着一切不肯出声,可感觉到背后的压迫感骤然加重,似要把自己碾进这泥里!可他死也要咬紧牙关!
高仪不敢出声,听到这一句逼问,却如得一根救命稻草,只伸手抹干了脸上的泪。她接了阿恩手中买回来的的馒头,柔声道:“官人,给了馒头,咱们就走吧。”
骆滂回头,满是杀意地瞪了她一眼,直将她脸上的淡笑冻在了这脸庞之上。片刻之后,他却和蔼一笑,又回到那个往日傻傻呆呆的形象,可他脚下已是狠狠踩了下去!“好。依娘子!”语气里并不见幸福恩爱,唯有得意二字!
燕北还无暇顾及胸中的剧痛,只希望连这耳朵都能被泥土盖起来,连听觉都消失,才好不听见这“娘子”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