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压得极轻,迎着袭来的风,磨在她耳骨,有笑,但更多是波澜不惊。
顾夕翎未动,眼底却起了风波。
俨然,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她动作绷紧到极致,无所适从地乱了目光。
“......牛奶,”她嘴笨,只敢说,“棠姨说,要喝。”
说这话时,连对视都显得勉强,贺知澜明显淡了玩味的心思,只敛眸,平静看她。
“我不喝。”
“但——”顾夕翎刚想说什么,手一晃,抬在半空的牛奶杯就掀起渍迹,不巧溅在贺知澜身上。
奶白,瞬间脏了他黑衬。
始料未及的狼藉,顾夕翎紧张到变了脸色,贺知澜那边只是下意识皱一下眉,她就慌乱地连连弯腰道歉,手也只顾伸进口袋,抽纸,要帮他擦。
但贺知澜不喜欢别人碰他。
无论对方是谁。
所以顾夕翎手还没碰到,就被贺知澜单手拂开。
“不用。”微冷的嗓音,顺势僵硬气氛。
顾夕翎脸色僵住,手足无措定在原地,像极做错事再无回旋的可怜孩子,仿佛这么多天的谨小慎微,都将被这场失误打乱。
她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不知怎么缓解。
连抬头看贺知澜的勇气都没有,她兀自低头,抿唇,脸色都渐渐发白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垂眸,软弱的声音几乎要低进尘埃,“我不是故意的......”
是贺知澜从没见过的情况。
的确,他是讨厌别人碰他,但刚才的反应,他分明不算过分。如果这样都会被吓到,所谓环境养人,那她之前到底是处在什么环境?会被养成这样?
不经意,贺知澜想起贺振威那晚书房最后和他说的话。
——“送人来的是顾家,他们都不怕被拿捏把柄,贺知澜,你又怕什么?”
——“这场戏,是贺家选顾家,不是顾家挑贺家,所以给我记好了,既然要演,就给我从头到尾全部演好。”
——“别让我看到顾家后面会有翻身的机会。”
这一周,贺知澜都想不通。
现在的顾家明明还没出问题,依旧在南方得势,贺振威又是如何顾家日后必定会出问题,甚至,笃定顾夕翎会是贺家拿捏顾家的突破口。
这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也许贺知澜之前还迷惘,当下这一刻,入目顾夕翎惊慌失措到浑身轻颤的模样,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顾家敢把软弱的她送来,就是断定这样好被拿捏的她,手里最不可能有关乎他们顾家的把柄。
同样,这样一个毫无反抗力的女孩儿,最不起眼,那就必然最不容易受到贺家重视。
因为贺家现在手上还有与顾家的合作,所以贺振威提出留下顾夕翎,顾家就会看似勉为其难,实则顺水推舟地答应。
一切,都为提前打下贺、顾两家未来关系做铺垫。
只可惜,顾夕翎无辜成了这整场局利用与被利用的开端。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要做到这一步,贺知澜不知道,但他现在突然肯定下来,顾夕翎似乎毫不知情。
少女的绵密眼睫,微垂,轻颤,一连浅色瞳孔都惶乱,她忘了呼吸,只双手紧紧握住牛奶杯,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卑微。
贺知澜皱眉,下意识要走近,顾夕翎就紧张地连连后退。
“顾夕翎。”他沉声,喊她。
顾夕翎仓惶抬头,习惯性又低微重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谁让你说这种话的?”贺知澜只问。
“什么?”顾夕翎一时反应不过来,呼吸凝滞。
“你现在住在哪里?”贺知澜盯着她,目色微寒。
顾夕翎不敢不回答:“贺家。”
无奈她的声音太轻,尾音几乎没入空气。
贺知澜却没介意分毫,只是走近,“既然住在贺家,你怕什么?”
是从第一次见面的回程,贺知澜就发现了顾夕翎异于别人的拘谨和小心。
起先,他是没在意,因为那时的他,还抱着怀疑她是否是在演戏的态度,他不信在圈子里这么张扬的顾家,会养出顾夕翎这么胆怯惹人怜的性格。
但接二连三,整整一周,顾夕翎表露出的,都是无形渗透的卑微。
她不怕寄人篱下,却怕被人赶走,好比贺家是最后的机会,她珍惜至极,在贺家的每一天,她都在尽一切努力哄人,让人开心。
可这是她该做的事么?
不是。
有顾家,有贺家,她就算张扬跋扈,都没人敢说她。
又何必做到如此委曲求全?
越想,贺知澜盯着她的目色越冷锋锐利。
顾夕翎呼吸都困难了。
那句话——
“既然住在贺家,你怕什么?”
她当然会怕。
因为身为贺家的不速之客,她太过清楚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的岌岌可危。
贺家,是比顾家还耀眼的存在。
她却可以留在这里,她凭什么?
现在的她,除了安分守己,真的没有再试错的机会。
试错,就代表真的无家可归。
所以贺知澜问她怕什么,她只有一个回答。
她怕自己沦落,沦落得更可怜。
她会不知道顾家置她于这里的理由吗?她会不知道贺家无条件接纳她又可能是在打什么算盘吗?
她不傻,也不愚昧,甚至要比很多很多的同龄人更细心,心思更细腻。
可即便如此,什么都知道的她,却从未说不好,也从未说不要,只在安静里,默默接受他们给予她的一切,尽全力心怀感恩。
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化惧怕为力量。
好好活下去的力量。
没有再多奢求了。
顷刻,风寒。
刮过脸颊,就像一下刺进皮肤的尖锐针头,蜿蜒流进她炙烫的血液,不由分说,侵吞她残存的理智。
渐渐,心又变得冰凉。
她只努力挤出一点笑,用干净的衣袖擦掉杯边的奶渍,抬手,将牛奶杯重新递去。
“牛奶,要喝的。”她认认真真说。
贺知澜的目色越变越复杂,他发现,这番交流,他好像突然看不懂眼前这个毫无棱角的女孩儿了。
是漂亮,却不是那种明媚勾人的美,明净,青涩,什么腼腆好听的词汇都可以形容,但并不是贺知澜会过度注意的长相。
可当下这秒,奇怪,宛若中了蛊。
难以言喻地,贺知澜盯着她看了好久,直到目色幽幽。
他垂眸,毫无预兆问她:“这杯牛奶,是不是只要是贺家人,你就会送?”
顾夕翎愣住,鹿眼明澈,眼睫却微颤。
她没有回答。
微长的刘海,几乎掩盖她所有的慌乱。
感受到空气越来越静默的逼迫,是贺知澜习以为常的冷漠,顾夕翎突然喉间发涩,她艰难说:“棠姨说,要喝。”
“如果不是棠姨——”
顾夕翎控制不住地低声:“对不起。”
她只会说对不起,她懊恼自己的懦弱,却又无能为力。
寒风几乎都要逼痛双眼,她头更低,肩膀在发颤。
“顾夕翎。”他嗓音低沉,静极喊她。
“你的确姓顾,但现在你在贺家,就是京城贺家人。”
顾夕翎愣住,抬眼,清凌到几净的瞳色透着薄雾。
这一刻,暗夜匍匐的心兽,好似都敛起所有锋芒。
贺知澜的神色却依旧冷到逼人。
“贺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无故讨好别人,去做任何一点让自己委曲求全的事,贺家就是你现在的背景,所以拥有名头,任何从顾家带来的性格,在这里,不能有,也不允许有。”
“贺家人,要有贺家人的样子,听懂了么?”
顾夕翎滞顿在原地,目色讷讷,一时间,感知都好似变得麻木。
随即,就见贺知澜落于衣边的手微拢,抬起,接下了她递来的这杯牛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
电流顺势淌过,温热,酥麻,逼心到了极点。
顾夕翎四肢僵硬,血液却霎时滚烫,蓄势,一股脑就要冲上头顶。
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眼眶发烫,都未停。
终于,炽白光色,同时照尽两人眉目。
强势、弱势、放肆、拘谨、狂妄、柔软......
越发冲撞的词汇,将他们拧到了一起。
藏无可藏,穿堂风都骤变凛冽时——
他说:“以后,我就是你哥哥。”
-
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顾夕翎几乎都不敢想象,会从贺知澜嘴里说出。
以至于,除了这句,顾夕翎完全记不清其余更多交流。
晚上躺在床上,还是无法控制心跳声的逐渐放大,她的头脑却变得尤为清醒。
如果是哥哥。
如果只是哥哥。
好像也已经够满足了。
她不能再奢求更多,对,不能更多。
如此说服,少女心思总是太过容易满足。
只是翻个身,被边的香味就淡淡传来,窗外没了风声,渐渐,一片静谧安好。
顾夕翎忍不住,总是回想刚才的场景,抿唇,心快,太多混乱的情绪还是在她窝进被子开始无穷尽发酵,越稀薄,越浓烈。
终于,心跳声放大最大,还是悸动。
顾夕翎不想让自己对贺知澜的感情更复杂,不敢变复杂,只能逼着自己睡觉。
好像只要睡着,就真的能什么烦恼都没了。
以至于顾夕翎这边到睡着,都没注意到隔壁的热闹。
隔壁是贺知澜的房间,但现在,贺知澜脸上明显没有说开后的愉悦,反倒烦躁更多,不明所以的烦躁。
私下和季楚岚打的电话,聊到这件事。
季楚岚问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真不后悔?”
贺知澜只回:“你觉得?”
一副缓兵之计的态度,季楚岚还是没忍住,旁观者清地笑出了声。
贺知澜没有回话。
但话题还是折转,很快隐晦的一件事。
季楚岚问:“下周就是那个时间了,今年还是一样规格?”
“嗯。”贺知澜说。
“那带她去认识他么?”
“......”贺知澜没有说话。
注定一夜之后,所有烦杂烟消云散。
隔天早上,碰到同样下楼吃早饭的顾夕翎时,贺知澜并没什么反应,也就一如常态的冷淡。
但今天是和贺老太太一起吃早饭,顾夕翎很早就起来准备了,挑的也是米白毛衣和简单黑裤,穿上之后,整个人纤瘦又白皙,衬肩的长发柔软,勾勒出温和净透的棱角,更显细腻漂亮。
贺老太太就喜欢顾夕翎这个模样,大老远就笑了下。
应该是在清醒状态。
碰巧,贺知澜后脚就跟在后面,依旧一身黑,只是今天意外不是黑衬,而是鲜少高领的黑色毛衣,肩宽腰窄的,比例更为出挑。
顾夕翎微笑,鹿眼乖巧,先喊:“奶奶,早上好。”
老太太诶一声,装作没看见跟在顾夕翎身后走来的贺知澜,忽地抬高音量,只问:“翎翎,你哥呢?”
顾夕翎眨了下眼。
贺知澜则是莫名右眼皮一跳。
抬头,果真就撞上贺老太太不怀好意的笑。
他刚要沉下脸色,就见顾夕翎一个转身,也笑眯眯地看他,极有活力的清甜。
“哥哥,早安。”
贺知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