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不幸的是,同一时期,世界各地出现多种此前闻所未闻的罕见病,新生儿畸形概率明显上升。在证实了辐射对人体的影响后,此类罕见病被统称为:辐射症。」
「医学研究在灾变年间举步维艰,孕检筛查等技术的进步极有效地规避了新生儿辐射症风险。」
寄人篱下。
懵懂孩童不懂这四个字,但已经先一步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一间干净舒适的安全屋,一张床和柔软的床垫。
孩童风餐露宿了不知多久,瘦小得经不起一阵冬风,骨节突出得几乎能徒手扎破床单。皮肤因为反复皴裂愈合,生出一层茧,几乎已经失去了感受“柔软”的能力。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手脚并用爬上床沿,坐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床垫跟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他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云端。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直接归我?
小小幼童还没来得及感受“拥有”,就已经提前担忧“失去”。
他不敢就这么睡下,光脚走出卧房,默默蹲在书房门外,一动不动。
捡他回来的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直不出来,书房房门紧闭,里面的人丝毫不怕幼童出意外,把他带进家里不管不顾,直到暮色四合也没有要出来看看他的意思,他就那么继续蹲在黑暗里。
书房里的灯光顺着门缝渗漏而出,他死死盯着那点光,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不觉间,在黑暗与寂静里陷入梦乡。
过了不知道多久,屋外响起脚步声,脚步声中隐隐带着“耐心见底”的信号,匆忙、不满,活像是来寻仇。
脚步声停在门外,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之后,门锁应声而开。
大门被人不耐烦地拍开,走廊的白炽灯光跟着气势汹汹闯进来,已经睡着的孩童像只受惊小兽,猛地睁眼,被强光激出眼泪,一个劲地往身后墙壁上缩。
他慌张抬手去挡,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去抓他的稻草,拳头想去敲书房的门,眼睛又想去看清来者何人。
他实在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发现他,似乎颇为意外,穿过玄关,抬手按开客厅主灯。
——“啪”一声,强光与黑暗一并褪尽。
霍成昭猛地坐直身子,看向门口。
钟彦站在那里,瞥了霍成昭一眼,把室内灯光调节成护眼的阅读模式,似笑非笑地走近。
那种笑容和霍成昭打过几次照面,开学迟到时、“性骚扰”事件时,钟彦脸上挂着的都是这种笑。
认识不到十天,霍成昭可以判断出,这意味着:钟老师刚刚遇到一些让他心情不甚明朗的事件,但是迫于社交礼仪以及教师行为规范,不得不强颜欢笑。
并不是钟老师生**笑。
无论霍成昭情愿与否,在钟彦面前,他不靠谱、不着调、整天无所事事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首因效应作祟,没那么容易扭转。
想要改变自己在他人的印象,操之过急往往会适得其反。
指导老师莅临,钟彦要面对的不止一个霍成昭。有戏剧社众社员在,中间再夹一个极会做人的赵永城,这对新鲜出炉的师生难得缓下气氛,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了一个小时。
名义上是“指导”,但钟彦本人也没多深的艺术造诣。坐在观众席里,安安静静地看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除了提早入场,他和普通观众也没什么区别。
霍成昭一心二用,眼睛落在舞台上,分出一半心思用来观察钟彦的反应。
——他确实和普通观众没什么分别。
一样看、一样鼓掌、一样被故事情节带着或笑或哭。
当然,钟老师没有真的掉眼泪,只是偶尔眼神有所触动,紧跟着红个眼眶,看起来像是要哭。
都是人之常情,挑不出任何异状。
临到结束,众人聚集起来开会。赵永城把一天排练日志整理条理,领着大家一一复盘,商讨解决方案。期间,钟彦就跟不存在似的,立在人群外围,没去参与戏剧社的讨论——连带着霍成昭一起。
指导老师一句指导意见都没有发表。
指导老师的学生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等到大家准备各自散去,钟彦才象征性地点评了几句。无非就是些“情感真挚”、“感人肺腑”之类的评价,全是正确的废话,约等于耳旁风。
把戏剧社哄高兴了,指导老师也履行过指导义务了,钟彦终于分出一个眼神给霍成昭,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走一段,随便找了间空教室坐下,习惯性闭紧房门。
门窗紧闭的空教室、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尤其这他们之间之前还发生过一些不愉快——有颜色的那种。
如果有第三人在场,关系尴尬的两个人为着第三人的面子,怎么也不会当着那个人的面翻旧账。一旦这个第三人离场,场景里再没有“调节者”存在,那么“旧账”就像闻到肉味的野兽,从记忆丛林里踱步而出,围着二人打转,伺机而动。
钟彦关好教室门,转身,两三步走近,与霍成昭面对面落座。
关系微妙的导师就坐在自己面前,霍成昭一边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一边又遗憾于没工夫欣赏对方难得的好脸色。
说实话,他不擅长应对这种人际关系。
关老板是个生意人,他跟着关老板长大,周围的人大都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只要有“利益”二字的存在,他总能找到一切关系的突破口。
偏偏,他跟钟彦之间没什么利益可言。或者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来得及找到钟彦看重的利益。
“很高兴看到你学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了——正常小孩分化一周内就能做到的事情。别误会,没有在阴阳怪气你的意思,毕竟外界有关新型基因的信息极度匮乏,所以还是要恭喜你取得进步。这样比较不容易被投诉,否则我还得去捞自己违反校规的学生。”
这人左一个“校规”、右一个“投诉”,好像离了这些规章制度就不会说话。
霍成昭很想解释一下,那不是他的信息素,只是同样味道的香水,那香水甚至都不是他自己搞来的。但是直觉告诉他:最好把这口黑锅背下来,翻过这页吧,别再解释了。
他也确实打算遵从直觉的指示,然而此人的脑子就跟一只拴着萝卜的野驴似的,别人对他说一句话,他的思维能东拉西扯着就地飞出二里地,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比如此刻,他顺着回忆飞回到咖啡厅,服务生小哥那句“难道还有谁会分不清信息素和香水吗”沿着思维惯性滑进他脑海里。
难道钟彦会分不清信息素和香水吗?
这下霍成昭明白了,说什么“没有阴阳怪气”,他分明就是在耿耿于怀。眼下正混淆视听,打个校规的幌子阴阳怪气。
想到这里,霍成昭居然觉得有些新奇。
旧城里,直白的污言秽语他听过,绵里藏针的诡计话术他也听过,像钟彦这样拐弯抹角表达出来的微妙情绪,他实在是第一次遇见。对他而言,可以说毫无杀伤力,甚至还从这种需要“转个弯”才能听明白的讲话风格里体会到了一点乐趣。
这或许就是人类在“灾变”到来之前,玩剧情类游戏时所能感受到的乐趣吧。
因着这点乐趣,霍成昭心情表情都跟着愉悦起来,饶有兴趣地撑起下巴,等着钟老师给他上下一节“语言的艺术”。
可惜钟老师没搭理他。
“说正事吧,校规你自己慢慢看,我就不带着你逐条阅读了。刚刚发到你终端的是生命科学相关的参考书,你回去自学。”
“老师,您不给我上课吗?”霍成昭顿了顿,在钟彦露出看傻子的目光之前及时改口,“我的意思是,有哪门课程是由您开设,并且建议我去旁听的?”
也许是因为刚暗搓搓朝霍成昭宣泄过情绪,钟彦眼下的情绪状况从负半轴回归了原点,没有任何不情愿、不耐烦,见霍成昭态度还挺积极,发自内心地给出了他最为认同的答案:
“我唯一的建议就是,旁听任何你喜欢的课程。”
方舟的起点是福利机构,经过多年发展,成了现在的研究院。即便首要职责变成了“科研教育”,福利性质仍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
辖区内,无行为能力的烈士遗孤被方舟大量接纳。为了给不同年龄段的未成年人授课,在经过年主席审批后,方舟将教育体系划分为初级教育、中级教育和高级教育三个阶段。其中,初级和中级教育阶段由统一制定培养方案,安排课程、制定课表,学生在课程选择上拥有一定自主权。
通过中级教育认证,相当于拥有了介于旧人类时代高中、大学之间的受教育水平:熟练掌握各学科的基础知识,且专长于某细分方向。
到了高级教育阶段,就没什么“课程安排”一说了,自主权完全下放给学生个体,愿意往哪个方向发展就去哪个方向深造。自己做出选择后,跟导师报备即可,由导师替学生兜底。
经过认定,霍成昭在进入方舟前已经拥有了中等以上的受教育水平,大龄复学,一上来就让他自己找方向。
要是研究方向那么好找,灾变前的那些硕博研究生还会因为写不好开题报告而被导师骂得狗血临头吗?
几十年前尚且如此,何况是现在、何况是“领先世界三十年”的方舟?
“大龄复学儿童”能侃侃而谈灾变前各国的教育体系,对现行的教育制度却所知甚少。校规上只告诉他导师的重要性,可没告诉他钟彦是这个态度。
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
这算什么?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钟彦就不怕他毕不了业,跟着吃挂落?还是说钟彦真的跟年主席关系匪浅,即便钟彦的学生什么成果都没做出来,也有办法解决?
霍成昭的思路越飞越远,根本拉不回来。骤然间心思一多,难免就乱,人的眼神跟着迷茫起来,落到钟彦眼睛里,成了个看起来不知所措的后辈。
钟彦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方舟,方舟就是他的家。他知道方舟之外曾是焦土、乱世,霍成昭没有父母,自幼在旧城里流离,漂泊与掠夺是他们的主题,也正是这些旋律教会了霍成昭思考,他能活到百废初兴就已经胜过了许多人。
旧城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这种生存方式显然与方舟研究院不兼容。
一个乱世流离者来到高度文明的世界,即使关老板再怎么教育他真善美,他也会无所适从,需要像幼童学步一样从头开始摸索。
钟彦提醒自己,组成霍成昭一切都和方舟不一样,他不应该用对待方舟人的方式来对待霍成昭。“实现自我价值”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奢侈了,他需要初入方舟时必要的指引。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即便钟彦偶尔有情绪,也不会真的拿学生撒气,那还如何“身正为范”?他要是真由着性子来,早就把人扔进禁闭室里去了。
钟彦的老师以身作则地教会了他什么是“不动声色的爱护”,钟彦有样学样,自己成了老师之后同样尊重、爱护学生。
尤其爱护年幼的,或者命苦的学生。
霍成昭命苦,但不年幼。
可“不年幼”就意味着“多年漂泊”,又戳中了钟老师的另一条软肋。
钟老师为人师表,用的是一套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
“攻读生命科学方向,是你自己申请的吗?”钟彦缓下神色,语气堪称温柔,“为什么选这个方向?”
“是吧。”霍成昭与钟彦对视,发现他眼神比语气还温柔,他哪在旧城见识过这一招?一时竟慌了神,“我和老板……我养父,一起迁入重建区,注册户籍的时候,一并申请了复学。当时忙乱,阴差阳错就填了生命科学。现在……”
“方舟没有固定学制,你不用有压力,这一学段你可以漫无目的地四处旁听,有想法随时联系我,我有空就会回复你。参考书慢慢看,没关系,你喜不喜欢生命科学都不重要。”
听了钟彦老师这句话,霍成昭正式决定热爱生命科学。
自那以后,钟彦真的放霍成昭自由,由着他四处旁听、加入很多学生组织,用尽这一学段的每一天去探索他有可能感兴趣的领域。
每隔几天,两个人的个人终端上就会多几条联系记录。有时关于校规、有时关于生命科学基础知识、有时……则是私人问候。每一个霍成昭发来的疑问,不管是不是生命科学相关,钟彦都会详细解答,偶尔还会给他一些拓展资料,以辅助霍成昭理解原理。
不知道为什么,生命科学方向的师生人数非常少,而且除了钟彦都深居简出,没人向霍成昭一样满方舟乱窜。钟彦没什么学生,他的研究室里少有人来访,因此钟彦向年主席递交申请,把研究室的权限开给霍成昭一份,年主席乐得看到孩子们专注研究,很欣慰地批准了。
顺理成章的,钟彦的研究室成了霍成昭的自习室。
然而,好景不长。
校规,是一份纲领性文件。
校规里的每一条,都是高度精炼之后的结果,并不能事无巨细地给学生提供行为指导。
就比如说,校规里写“以下行为将会受到警告处分”,其中列举的行为包括性骚扰。但究竟如何定义什么是“性骚扰”?怎样才算是“性骚扰”呢?
像霍成昭那样的意外算吗?他该被处分吗?
校规不会一条一条掰开揉碎了解释,导致每一项规定背后都有一定的理解空间,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的理解就是对的。
这就必然导致,“你的理解和我的理解不一样,你觉得应该被处分,但我不觉得”的情况偶有发生。
是的,如果霍成昭的生活是《楚门的世界》,那他一定被喜剧之神眷顾了。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不管是意外还是巧合,他又制造了几起微小的“违规事故”。
每一次接到跟霍成昭有关的消息,钟彦老师爱护学生的心就会被活生生剜下去一块。
不幸中的万幸是,此人每次惹出的事端规模都非常小,而且霍成昭交朋友很有眼光,要么是赵永城、要么是邓存、或者某个钟彦不知道的朋友……总之,总有靠谱的朋友在身边,替他把事情摆平。
代价就是,小范围内,霍成昭这个名字成了个笑料。
学生不争气,导师跟着气不顺。
钟老师忍无可忍,勒令霍成昭短期内不许再外出惹是生非,周一到周五来研究室自学,周末去给钟老师洗试管——变相面壁思过。
当事人霍成昭被嘲笑多日,心里也郁闷,久而久之,整个人有点没精打采。
研究室里,霍成昭人来了,魂不在。
挺高一个小伙子,委委屈屈趴在桌子上,一只手垫着下巴,一只手划拉终端,一趴就是一整天,偶尔动弹一下防止腿麻。
天黑了也不起来开灯,就那样趴着,也不知道拿着终端是在看书还是干别的。
刚从年主席那里领了新任务,钟彦回到自己的研究室,一推开门就看到屋里一片漆黑,一个人形黑影以某种扭曲的姿势弯折在桌前,空中还浮着蓝莹莹的光,鬼火似的。
钟彦气不打一处来,不甚愉悦地“啪”一声打开顶灯,他那倒霉学生终于现了原型。
霍成昭被晃得眼疼,猛地坐直身子,室内灯光又被人调成护眼的阅读模式,他看向门口。
钟彦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那种笑容和霍成昭打过几次照面,霍成昭嗅到了厄运的气息。
之前单独谈心时“师生相得”的错觉像是霍成昭单方面演给钟彦的一场戏。
一个学段还没过半,戏就演完了。
在钟彦面前,霍成昭已经是“不靠谱、不着调、整天无所事事”的集大成者。
霍成昭也很无奈。
在钟彦走近之前,霍成昭匆忙关闭终端上的聊天界面。
【好友】董向晨:你出狱了吗?
【自己】蜉蝣:不清楚,但我觉得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