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公信力不足的年代里,关于辐射症的人体实验屡禁不止,基因病是其中重灾区。」
「受当时舆论影响,基因病患者曾一度被认为是“劣质基因”、“自甘堕落的实验品”,遭到大范围驱逐与歧视。」
实验室几乎是钟彦的另一个家。
倒不是因为他格外热爱科研,钟彦幼时也就是个聪明点儿的孩子罢了,没那么热衷学术。热衷学术的是他母亲,一个狂热且杰出的科研工作者,恨不得每天住在实验室里。
某天晚上,小钟彦悄悄推开实验室的门,带着一份宵夜,出现在母亲面前。
“年阿姨刚才来过,送来了这个,说让您吃完早些休息。”
钟教授——钟彦的母亲,疲惫地叹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揉着眼睛回答钟彦,声音听起来半死不活:“哈……我倒是想,我躺平了,难道指望那些蠢货吗?我多舒坦一秒,某些人要担惊受怕一秒,她居然还劝我休息。”
实验室里贴着禁止饮食的标签,钟教授视若无睹,她手边,喝剩下的半杯咖啡还躺在烧杯里。
那时钟彦年龄还小,初级教育还没有上完。钟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平日里也颇为恃才傲物,但是对儿子的教育要求一点儿也不高,无所谓钟彦学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只要他能平安快乐地长大,比什么都强。反倒是钟彦本人一直都对周围的一切兴致缺缺,从未对某方面表现出比较强的热情。也不管能不能看明白,就喜欢跟在钟教授身边,不然就没有安全感。
也许是幼子依赖母亲,钟教授见他喜欢,干脆就这么把他带在身边,累了就教他认实验室里的器械,时不时给他一些前沿的学习资料——愿意钻研就看,不愿意就拉倒。
总之,她没对钟彦抱有太高的期待,热不热爱生命科学都不要紧,钟彦喜欢什么做什么就好。
那些资料小钟彦努力去看了,看不太懂,只知道钟教授是在研究治病救人的法子。
他一边觉得,治病救人是好事,一边又觉得,钟教授要是也病倒了,那病人不就更没指望了吗?他这么想,于是就这么说了:“您要是累倒了,就更没人能救他们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她打开食盒,没什么食欲,盯着宵夜一动不动,“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已,少自作多情了……”
类似的话钟彦已经听过无数次,觉得她又在口是心非,于是没说话,踩着凳子趴到桌子上,拿出餐具递给钟教授。
她太瘦弱了,看得出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痕迹,全身仅有的一点能量全都供给给了大脑,又在废寝忘食的研究中日渐消瘦。
但钟彦被她养得很好,他聪明、干净、看起来也很健康。钟教授看着眼前乖巧的儿子,看得心里一软,伸出手,捏了捏钟彦的脸:“钟彦。”
“唔?”
“你……你就好好长大吧,无忧无虑,一事无成。不用你承担那么多。”
许多年前,钟彦不懂她的恐惧和期许。
许多年后,钟教授积劳成疾,在某个雨夜里病逝。钟彦继承她的衣钵,成了人们心里新的“钟教授”,接替她直面生死,与死神角力。
来到旧城的第二个晚上,钟彦梦到她了,在梦里,她看到了钟彦的焦躁不安,她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仿佛每一句话都要消耗她巨大的力气,可她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劝解他:
“不用你承担那么多。”
“钟彦,你只需要像我一样,自私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只要你能平安长大,我再无所求了钟彦……”
“钟彦?”
“钟彦!”
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骤然响起,钟彦耳边那个疲乏的声音无力与其对抗,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彦猛地睁开眼,看天色还是半夜,屋里一片漆黑,阳台的锁不知何时被人撬开了,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窗子爬进来,自以为没有惊动任何人。
夜风把窗帘吹得扬起,霍成昭蹲在窗帘后,手里握着那把金属棒球棍,他守了半个晚上,眼神依旧清明专注,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
对方人数众多,隐约可见金属寒芒,看来是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
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霍成昭骤然发难!
个人终端里,探照灯似的一束强光穿透黑暗,刺得一屋子人陷入暂时性失明——从赵永城那里搞来的,舞台专用,保证晃得人看不清远处。
一瞬间的冻结反应中,霍成昭摸出从钟彦那里拿来的麻醉枪,砰砰砰连开好几枪,枪法极好,没有一发失手。
按说,这种麻醉剂量一枪放倒一个壮汉不成问题,可这帮人居然抗药性极强,只在子弹没入身体的一瞬间略显不支,麻醉剂涌入身体,愣是没发挥出该有的作用。
短暂的失明之后,众人认出霍成昭那张可恶的脸,不明由来的恶意登时将霍成昭吞没,砍刀、撬棍一起往他身上招呼下来。
乌合之众。
霍成昭冷眼,这帮人动作凌乱,彼此之间没什么配合可言,看着唬人,实则纯粹是在向他发泄。
热血上头是最要不得的。
拎起球棍,霍成昭逐一挡下他们的攻击,丝毫不落下风。
白天纵火的那个人被霍成昭一棍子敲断了腿,估计恨极了他,回去之后一定跟同伙们说起过他,尤其是拼着挨一针也想要人命的亡命作风。
不能给霍成昭反击的余地,他们要一人一刀,把霍成昭削个粉碎。
单方面殴打结果发展成双方拉扯,但凡霍成昭能匀出一分注意力,此刻估计又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僵持之下,双拳难敌四手,霍成昭额上逐渐渗出汗水。
一门之隔,霍成昭的房间先是强光一闪,后而金属相接,刺得人想不注意到都难。钟彦和巧克力一左一右,从阳台和正门两个方向包抄过来。
这伙人一看,慌乱之下竟逼出了急智。霍成昭这亡命徒,他不是宁可生受一下也要给别人脑袋开瓢吗?他不是在众人围殴之间不露败像吗?他敢这么对自己,敢这么对身边人吗?换了别人,他是不是还敢拼着己方受伤也要破局而出?
包围霍成昭的人里,两个手握撬棍的歹徒悄悄退出去,准备逐个击破,从钟彦和巧克力下手。
巧克力也是旧城里混大的,霍成昭不担心,反倒是钟彦。
情急之下,霍成昭一声怒喝。
关心则乱,他这一分神,正落入对方下怀。
这伙人报复心极重,小道具从出不穷,眼见有机可趁,怎么会放过?霍成昭一时分神转身不及,在他背后的视野盲区里,又一个针管露出锋芒,这群人打算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针强力麻醉下去、紧跟着就是一刀!
阳台,巧克力眼见不妙,有刀锋向他落下来,他竟空手去握,腾出另一只手抓起一个金属烟灰缸狠狠扔出去,砸歪那一刀。手掌血流如注,此人跟霍成昭是一个路子,见了血,杀意更胜,扑上去,两人撞上阳台围挡,身影一歪,一并坠落,在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砍向霍成昭的长刀被烟灰缸撞歪,强力麻醉立刻开始发挥效力。霍成昭一时眼前发昏,感觉自己对肢体的控制力在迅速流失,身体重重跌落在地上。
失去视野之前,他看见好像有谁制止了众人,他们不再执着于要霍成昭的命,而是将他捆了起来,刀柄狠狠撞上后脑,霍成昭疼得几乎昏厥,闷哼一声,终于无力再挣扎。
意识逐渐消散,一片黑暗中,霍成昭心想,老李那个废物怎么让钟彦过来了?
几分钟后,人去楼空。
老李接应到霍成昭的其他兄弟们,众人一起匆匆赶到时,眼前只剩满地狼藉。
片刻,巧克力带着血气,拎着一条昏迷的“蛆”回来了——此人被带下阳台之后,落进一条巷子里,巷战是巧克力的主场,三下五除二把人收拾了,没想到这人昏过去了之后还不老实,一直挣扎,被捆了就扭个不停。
“巧克力,这条蛆是?”
“和他们一伙的,刚刚差点把昭哥砍了。”
“我先把他砍喽!”
有脾气爆的听不得这话,冲上去就想砍人,众人七手八脚拉住,那人只好放弃砍人的想法,愤愤一脚。
老李发现这帮“可怜孩子”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说话、做事都很直接粗暴,却又透露着一股朴素正义。
大概霍成昭真的尽力教过他们要学好,可旧城实在长不出干净的花。
那怎么就长出了霍成昭这么个奇葩?
“李叔,昭哥之前交待我们,如果他不在,就听您和那位先生的。”有个说话稳重点儿的小个子男孩站出来,安抚住众人,跟老李商量下一步计划,“您叫我阳升就好,白天起火之后,我们几个一路跟到纵火人的老巢,有一些发现,您想现在听吗?”
如果钟彦在这里,或许能从阳升的口吻里听出董向晨的影子。董向晨带着妹妹董向阳,盼了晨阳一辈子,出于一点“自私心理”,他把自己的希冀偷偷安在别人头上,希望等阳升长大,太阳升起那日就会真的到来。
阳升得了霍成昭的授意,跟上了纵火那人,因着身形瘦小便于隐蔽,跟了一路也没被注意到。其实注意到也无所谓,他们还有别的人会继续跟。
一路摸到纵火人的老巢,那是一座独栋建筑,其貌不扬,周围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再出现一座类似的建筑,看着像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工厂。勉强能避雨,但是走风漏气且内部空旷,没什么油水可刮,因此不是流浪汉们抢占地盘的首选。阳升猜测,里面的人势力不会很强,把兄弟们召集起来,兵分五路,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这座工厂。
蹲守一夜,摸清了这伙人的底细。
“他们算是一个自救组织,死了的三个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一开始,是有基因病的三五个人互相帮扶,共享资源,因为势单力薄,找不到更好的条件,平日要么住在工厂里,要么住这种破公寓。在外面拉到什么新资源都带到工厂去,攒出一个条件简陋的救助基地。后来,旧区重建,有很多人想迁出旧城,其中也包括一些基因病患者,人口在边境地带聚集,久而久之,这个组织的成员随之越来越多,现在大约有二三十人。
“人一多,这个组织就开始变味儿。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新型基因?他们中的一些新成员,因为曾经被排挤、歧视,本来心理就不太健康,听别人说新型基因和基因病从不会共存,觉得自己被又被侮辱了,对这类人敌意非常强。”
相对封闭的组织环境里,最容易滋生极端情绪。
“之所以放火,是为了掩盖什么,抱歉,这部分我们没调查清楚。之前应该也有过病发而死的人,但自从旧城里开始流传一些跟他们有关的谣言,他们决定烧毁每一具尸体。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周先生对这事感兴趣,他们加快了动作,还打算最好把周先生也一并烧死。
“没想到被昭哥横插一脚,纵火那人被昭哥打断了腿,心里十分记恨他,觉得他这种嚣张跋扈的‘人上人’一定跟新型基因脱不了干系,偷偷抽了他一管血带回去检测,结果……”
结果还真是。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浇出了名为“仇恨”的花。
他们决定让目中无人的“高贵”基因付出代价。
“那位先生和昭哥被他们带走,应该是带回工厂了。”
老李听完,想安抚这帮孩子:“别担心,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们。”
“我们不担心,昭哥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昭哥被抓也一定有他的想法!”
“你们也别担心,我们有人跟过去了,丢不了!”
“不是还有这条‘蛆’在呢吗?弄醒了打一顿,不老实交待就剁他一条腿!”
……
把老大奉若神明、斗殴追踪动作熟练,甚至有了几乎成体系的层级分工。
怎么看都是扰乱社会安定的不法分子。
可居然还挺懂礼貌。
丧心病狂得十分别出心裁。
老李突然很想知道,霍成昭究竟在旧城里干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