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淮水声声寒。
风过水面,有马嘶悲声。
郡守新上任,照例要去供设淮水水神。
神祠前,两个负责平日祠中洒扫的侍女和谢晋详细说明了水神像前的禁忌事要,随后关上了门退出堂前。
“不准直视水神像,好奇怪的规矩。”谢晋跪在蒲团上,心中不禁好奇。
他自幼被姜邑尘养大,自然是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可这间神祠灵气缥缈,似有若无,即便谢晋凡胎肉眼也看得出来,这显然是一间空庙。
所以这所谓禁忌根本是莫须有的。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千年如一日长久伫立在此的淮水水神像,周身有神性。
“你是楚州郡守?”
身旁忽然不知何时站出一个粉白衣裙的女子,看上去气质不凡。
“是……”谢晋一愣,他没见过江守君,抬头看去,只惊讶于发现这人与水神竟极为相像,不由得问道:“姑娘你是?”
江守君抬眼看水神像。
谢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水神?真的有淮水水神?”
“不错,我是淮水水神。”江守君应下他的话。
原本她是同意了妖王要来这里取自己遗骨的,只不过恰好碰见了新上任的郡守谢晋在此,相同场景历历在目,不由得勾起一些人间的念想来。
“既然你……您真是水神,世人为您建淮水神祠,那为什么历年还是淮水灾害频繁,致使两岸民不聊生呢?”谢晋拱手问得很诚恳。“我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只是……”
“天宫里神仙百位,百姓日日祭拜,天上不也是既风又雨么,倘若建庙宇祠堂就能使百姓安居、天下平定,商纣王何至于落到裹玉**的下场,倘若淮水神祠燃香不断就能治理好淮水,那朝廷派遣郡守下来做什么呢?”江守君平静答道。
“这……”
“天下高山大川,或骞或崩,都在反映人与物的变化,这非人力,亦非神仙所能改动。”
“既然人力、神仙也改变不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只能听天由命?”
江守君摇摇头叹道:“万物成理,天地是顺应人与物来的啊……你还不明白么?”
灵台蓦然清明起来,谢晋如在此处参禅悟道了一般:“我知道了,晚辈多谢水神赐教。”
江守君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闭眼。”
谢晋:“什么……”
来不及等谢晋反应,门窗紧闭的祠堂中竟忽然开始狂风大作,卷起供案上的香灰,迷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谢晋抬袖掩面。
只听耳畔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再睁眼时,看见江守君面前的水神像倒地,被砸得四分五裂。
“水,水神?”
“出去。”江守君仍没有多余解释。
下一瞬,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就推着谢晋往门外去,等到人被赶出祠堂,堂前门又被重新关上。
“谢大人,您没事吧?”守在外头的两个侍女并没有听见里面的异响,只看见谢晋手脚不稳,出来得仓促。
谢晋摆摆手:“无妨。”心里做了会斗争,还是决心不把里面发生的事讲出来。
“但里面水神像好像出了点问题,要不待会你们进去看看?”
侍女面露疑惑,上了几步台阶重新把门打开,里面的神像却安好无恙。
神仙的心意果然不是凡人能够轻易揣测出来的,谢晋无奈笑笑:“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供设完水神后,一行人恭送郡守回了府衙。
方才对外面凡人只做障眼法,水神祠下水神像终究还是被江守君亲手摧毁。
“水神。”毋厘看着一地凌乱。
“两千年前我们在淮水畔似乎有过几面之缘,青岐蛇君。”江守君手上捧着一小方古老陈旧的梨花木匣,转过身说。
“是。”毋厘苍老而浑浊的眼珠越发灰暗,牢牢盯住她手上的木匣,“后水神身殒淮水,司主亲手将水神骨放入神像中,设淮水神祠。”
“我与您交情并不深,您是奉司主命才在水神祠里镇守两千余年的么?”
毋厘顿了顿,“不是,司主不会下这样的令。”
“那和我的鳞骨有关?”
他摇摇头继续说,“我知道水神是海神血脉,可水神骨从您身上剥离,就不能像亶渊器那样起作用,只能变作平常白骨,所以不会轻易有人觊觎淮水神祠。”
“那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间祠堂里?”江守君目光深邃如渊,等着他给自己答复。
“因为我是妖。”毋厘静默良久,终于肯把自己慢慢剖析出来。
“水神知道妖族占据褚源一隅,将与妖族同宗同源的山野精怪囚禁奴役……甚至将他们用于果腹么?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独自一人逃出褚源,即便鬼族乱世我也再没有回去过,后来妖族与嬴鲛立契,导致妖族折寿,当时我还欣喜于自己幸免于难,我作为世间少有的大妖,不过才两千年就衰老至此,必定也被波及牵连。”
“期间我的能力法力江河日下,甚至到了难以自保的程度,而妖族之前罪行累累仇家也多,我无力应对,也算是在淮水神祠里躲了两千年吧。”
江守君仍是捧着那木匣安静站着,让人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原来如此,今日我只为取回我鳞骨而来,多有冒犯,改日再赔罪。”
“可是,这……水神骨不能轻易拿啊。”毋厘面露难色。
“连我也不能么?”
毋厘是个只认死理的:“是,即便是水神您,也应该先过问司主才是。”
“司主不会同意的,”江守君忽然笑得意味不明,“您说水神骨从我身上剥离后就没有用处了,那若这东西重新回到我身上……”
“这怎么可能呢?”
江守君手指轻轻摩挲着梨花木匣的匣面,世上能有几个人捧过自己的遗骨,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
“可能的,若是我带着这匣鳞骨入轮回……”
毋厘显然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被她惊得快说不出话。
“你……”
“青岐蛇君要阻拦我取水神骨,那我只能靠抢了。”
她趁着毋厘愣神捧着匣子往外走去,被淮水止住脚步,妖王派遣来监视她的几只妖物还守在对岸。
那几只妖物见她得手,都显出原形朝她这边扑过来。
中途被江守君身后的凌光击落,毋厘对她大声道:“外面危险,请水神先回水神祠避一避吧。”
“不必管我,青岐蛇君有几成把握能对付它们?”
毋厘冷哼一声,“一些不入流的杂碎,对付它们岂在话下。”
“那好。”
毋厘话虽如此,刚才被打倒的妖物此刻重新站起身,喉间发出低吼,妖气浓厚,不像是好对付的。
立刻毋厘与几只妖物打作一处,一时间哪边也不落下乘。
江守君分不出心在意谁输谁赢,她捧着木匣站在滚滚流淌的淮水边,闭了眼,旋即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神!”身后毋厘苍老浑厚的声音传来,隔着水面,已经听不真切。
岸上打斗声不断,毋厘虽是大妖但毕竟身老,来人又多,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渐渐体力不支。
见毋厘手上动作逐渐不灵敏,那几只妖物撕咬地愈发凶狠。
又几场回合下来,他很快招架不住,其中一只山豹妖趁其不备有意偷袭,吼啸声震如雷,它张起血盆大口朝他冲过来。
由淮水上吹过一阵寒风,风面带着肉眼可见的血红色,刮在这群妖物身上,变成刮骨的刀刃。
它们全部现出原形,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嘶吼,身上大大小小都是可以见白骨的刃口。
意识到情况不对,慌忙跑了。
“你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一双宽大却冰冷的手掌握住毋厘的肩膀,托住让他不至于跌倒,耳侧熟悉的声音离得极近,“青岐蛇君。”
毋厘只怔了一瞬,心中反应过来,顷刻怒火中烧。
“滚开!”
衣袍一角掠开,刀风闪过,却没有劈中身后人影。
“你这样恨我啊。”那人极轻的笑了声,身形隐匿在白色衣袍下,“恨了两千年,还恨不够吗?”
毋厘整个人气得在抖:“你,你不是说再也不会出现在淮水神祠么?”
“我的话你还肯信?”鬼主又靠近他两步,“也是,我又不曾骗过你什么。”
他偏头朝淮水看去:“原来是当年那只白绫鱼妖啊,你怎么不拦着她呢?”
“闭嘴!”
“好有意思的小鱼,明知道妖族觊觎水神骨,竟然还要把鳞骨与自己一同炼化了,这是明摆着是自投罗网啊。”
鬼主脸上笑意不减。
“我只好奇,司主要是知道她敢带着这东西入轮回,乱六道,还舍不舍得对她亲手封的淮水水神动手。”
“司主与水神如何,与你何干?”
“青岐蛇君啊,世间最知心者不过你我二人,你总是对我恶语相向做什么。”鬼主叹出一口气:“两千年前我在这里是怎么说的,我就会怎么做,若是败了,我魂飞魄散无妨,也都与你无关,若是赢了,你就也可以……”
“我让你住口!”毋厘额角青筋暴起,并手做刀朝他劈去,途中却被鬼主轻易化解。
鬼主握住他劈过来的手腕,轻抚他手上的皱纹,“看看你你这张脸,多么朽迈衰老啊,原本是妖族自己造的孽,却又牵连你,多可怜啊。”
他袖口一挥,无数荧光如蝶舞般落到毋厘脸上身上。
原本憔悴苍老的面容变得精神焕发,略有佝偻的身体缓缓挺直,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面如冠玉,眉目俊逸如画,周身气质并不凌厉,神情却寒凉。
毋厘逐渐回到当初风华正茂之时,连身上近年流失的力气法力都好像一并回来了。
鬼主上下打量他一番,满意道:“不打算感谢我么?”
他伸手掀开自己宽大的兜帽,露出一张与毋厘一模一样的脸。
“扶汤。”毋厘难得叫他名字。
“我在。”
“你冒充雍冥鬼主从中搅局时,这些做法实在是很不高明,你已经料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扶汤半阖上眼:“是啊,这局已经被我搅动两千年,再不高明也不是照样在顺着我的手段来么,至于下场怎么样,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