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纸上洋洋洒洒几千字,明明用语得当无不妥,却能读出字里行间大不敬的意味来。
把张齐吓得都不敢看。
“江大人,这这……要不还是从长计议吧。”
“如何从长计议?”江守君目不转睛看着那纸奏疏。
“自我上任以来,楚州从来都容不得我徐徐图之。这次也是一样,我要赶在陛下下诏令封城之前,做众矢之的。
皇上现在心急,想要速战速决,但宇内尚不安稳,何谈境外战事,当下和楚州境遇一样的不止一地,朝廷急敛暴征已经出现反噬,他们要杀一儆百强压四境骚然是作法自毙。你听我说,这件事要闹得越大越好,我要进京,此事没别的解法,必须先停战。”
张齐道:“来不及的,虽说楚州距离京都比阖江近,但柳司马是今日出发入的京都,拦不下来的。”
江守君皱眉思索,半晌突然开口:“满阳渡建成之后,楚州官道修了多少了?”
“刚打通睐山与缙云山之间,封渡口前修了快一半,还用不得。”
“按照道理来说,本来今年年末就能过车马的……”
江守君无意识拈着自己湿透的衣袖,“现在哪里能弄来一副棺木来,我就从未修成的官道过,抬棺进京。”
“抬、抬棺?”张齐脸都骇白了,“大人这是要死谏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大人!”
“若非做到如此激进,哪里有余地盘桓呢。”江守君长叹一口气,“我身上没银钱买棺材,你借我些。”
“江大人啊,您……哎。”
张齐苦着脸,把拳头往掌心里砸,他与江守君一样,对楚州乃至家国困境心知肚明,终究是没再劝下去。
“前些天因青绳病死了不少人,楚州城里寿材铺子里的棺木被一抢而空,现如今已经没有现成的,若现在开始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等不了了。”江守君望了一眼郡守府外大雨滂沱,“没有棺材,就拿草席上去,反正无论如何把事情闹大些,这些消息自然而然不胫而走。”
江守君把案上奏疏收捡好,对张齐道:“我进京都后,下场恐怕不会好,楚州这一干大小事不能晾着,百姓以后就得仰仗你了。”
“大人,我一个小小主簿,岂敢啊……”张齐丧着一张脸快哭出来。
可惜江守君没时间同情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去准备出城入京。
天上秋雷鞭,霆霓银蛇盘旋而舞,霹雳震耳,如惊青龙白虎鸣。
滂沱漫漶,淋潦银索雨。
马厩里,几匹瘦马坐卧在草堆里,半阖眼皮,被雷公惊住了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连站也不敢站起来。
“轰”——雷声贯耳。
江守君面不改色站在马厩旁。
“这批马不是老马,没见识过什么凄风苦雨、雪虐风饕,眼下这天气里断然是不肯跑的,即便拿烧红的烙铁烫也无济于事。”
顾淮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江大人也不必忧心,还马的人来了。”
江守君正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说的“还马”指是谁,正要开口问时,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急雨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车马有了,至于寿材,在路上我会送大人一副的。”
顾淮音将伞交给她道:“我该走了,江大人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见过我了,不然那位知道我在这里是要生气的。”
江守君听不出她话里玄机,有心想抓住她问个明白,岂料顾淮音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当着她的面化作雾散去了。
等人走了,卡在江守君嗓间的那股力终于卸了,她在雨中举着伞,不由自主唤道:“淮音!”
她踉跄追了几步,不知人往何处去了。
“江大人。”转身看见一衙吏匆忙冒雨前来,“有一男子在府衙外,说是受人之托来还马车的。”
府衙外,攸里站在雷雨声中,身后是奉司主之命送来的车马。
江守君张了张嘴低声问他:“……司主呢?”
攸里摇摇头不肯说,只将一张薄纸递给她。
她接过信纸,上面赫然八个字:“篇终曲止,借还尽净。”
江守君脸上的仓皇无措消失殆尽,浮现出无尽悲凉。
纸上是顾淮音真手迹,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那方才那位是……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在淮水之畔布下冰山障前,在睐山之上躺在枯死焦木下都出现过的,与顾淮音一模一样的脸。
又是他。
鬼主。
倏而耳畔轰鸣,巨大雷声自远山传来,列缺霹雳,数不清的电鞭与地相接,狠狠劈在山顶之上,雷光交织,肉眼可见卷起飓风,丘峦崩摧。
那地方是……缙云山。
这绝不是寻常电闪雷鸣。
攸里脑海中瞬时闪过二字。
天罚。
“到底发生什么了?”江守君看他神情有异,本能察觉到不对,“你去哪?”
“她人在缙云山是不是?”
攸里脚步一顿:“江郡守入京迫在眉睫,眼下车马既已备好,就不要再耽搁了。”
话落便急匆匆走了。
江守君指尖刺进掌心,渗出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她闭了闭眼,哑声对身旁衙吏道:“出城吧。”
*
千古山河,风雨飘摇里。
那马果真是好马,滂霈大雨里马蹄声笃笃,从缰昂首跨步,毫无惧色。
江守君坐在马车里出神,无意识攥紧袖口。
还未行驶离府衙多远距离,忽而外面侍从道:“此乃楚州府郡守轺车,庶人速速退避!”
江守君听得皱眉,掀开车帷,见路中间站着个孩子,再仔细一瞧,竟是那小姑娘。
她伸开双臂拦在路中间:“郡守大人!”
她身旁老媪用麻绳拉来辆板车,板车上置有棺木,正是在她们屋里堂前放的那口。
江守君抬手止住侍从呵斥,急忙拿了伞下车帮二人撑伞。
“二位来是做什么?这样重的雨,一场淋下去你们身子骨哪里受得住?”
“我们是来送棺材的。”老媪脸上水渍未干,好像满面泪纵横一般,“这话难听了些,但我知道江郡守要这东西有大用的。”
“荒唐!”江守君脸上难得一见厉色,眼前发黑,头一次气得浑身发抖。
“我此次进京,抬棺只是个幌子,哪怕用得草席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堂堂楚州郡守,岂用得着你们老幼……”
一抬眼,便对上老媪那双灰浊的眼,她话哽在喉间说不下去。
江守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抬手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好孩子,听话些,我派人送你们回家。”
小姑娘身上青痕已经漫到颈间,但眼底依旧清明一片,她瓮声瓮气道:“江大人,这副棺材并不是白送,是有位姐姐买下来给您的。”
“姐姐?”江守君喃喃自语道。
她想起之前马厩旁鬼主,说会在路上给自己送一副寿材恐怕就是这个。
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一世,鬼主化作司主模样来骗她,又为什么故意要露出破绽来呢,自己一介凡人有什么值得这些个大人物觊觎的。
“我不要这寿材,拿回去吧。”
那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话道:“那位姐姐跟我说,并不是只有不能活的人才要用棺材,你不一样,你这叫……叫‘为民请命’。”
江守君没说话。
“你看。”小姑娘忽然指着江守君身后。
“看什么?”江守君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看。
“‘我与他们都是民,‘民’在你身后。”
不远处楚州府衙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民众不敢上前,都在探着脑袋往这边观望。
面容百态,民生如此。
江守君沉默良久,忽然把伞交到老媪手里,自退三步后立在雨中,回身向背后民众拱手三拜。
“自江某上任来,身如犬彘,空有拙政,不能除沉疴治积弊,致使楚州表里困乏,弊害夺城,今日力行果断,借棺入京都,上诉陛下楚州之患难,如若不能返,愿楚州进贤而退不肖(1),后以政治清明。”
句句掷地有声,字字振聋发聩。
她闭了闭眼,欠下身子与那小姑娘道:“那这副棺木算我借的,我承得百姓恩情,必铭记于心。”
车毂碾尘,转转不已。
*
阖江入京都路上,柳子介与谢晋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行了近两日,还不见京都宫阙城楼。
“今年雨季结束得分外迟,都**月份了,怎么还有这样密的雷声。”谢晋伸手挑开马车帷帘,望着外头阴雨连绵道。
原本二人身份有别,是不该同乘的。无奈柳子介胡搅蛮缠,谢晋无法,拗不过他软磨硬泡便妥协了。
柳子介顺着他拨开的帷帘往外瞅了一眼:“是啊,都入秋了,路上草木看着也是又青又润,还以为是下的黄梅雨。”
“气象可疑,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谢晋皱了皱眉对柳子介道。
柳子介没心没肺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还打算要卜一卦么,潜之,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信这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柳子介摆摆手,出口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你那篇《泯众赋》传的是佳话,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是为赏你,光耀门楣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谢晋:“我没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柳子介顿了顿,反应过来,“嗯……朝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殿前或会任你官位,你先正值守孝期,要实在不愿意做官,推拒了陛下也说不了你什么。”
谢晋半晌没说话,柳子介见他如此,心道果然,他对此还是有心有芥蒂。
柳子介长叹一声,拿了手边茶盏灌了两口水下去,听谢晋忽然开口。
“若是皇上真要任用我,大抵会给我个什么职位?”
柳子介一口茶水呛出来,场面不雅观极了,他万万没料到这是谢晋能问出来的话。
幸亏谢晋躲得及时,否则就要平白遭灾了。见柳子介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于心不忍,只好伸手帮着拍背顺气。
谢晋忍俊不禁道:“我就问问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咳咳……你、你真的……”柳子介咳得九死一生,动静之大惊得车外马蹄声都加重了。
“对,我真的这样想的。”谢晋动动手指头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想入仕。”
“哈哈哈,潜之啊,你终于想通了,放心,就算陛下无意,我也必定会举荐你的。”
柳子介顺下一口气,凑近他大笑着道:“从前你与我一同进京科考,你名列甲第,才能学识皆在我之上,中了金榜后,名声官位皆不要,偏偏跑到朔州做了讲师,我那时还惋惜你,更惋惜君王身侧少了飞鸿羽翼啊。”
谢晋摇头哭笑不得,“少来,你说这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反连累我觉得羞愧。事事还没个定数,眼下国步维艰,哪里容得下我们二人这样没心没肺的。”
柳子介听了他这话不大舒坦:“哼,国步维艰,若不是当今圣上执意出兵,开战讨伐西北戎狄,当下至于过得这么难么,青绳病疫,民生……哎。”
谢晋听到青绳病,突然想起柳子介此去京都不仅为述职,还有一事。
“太医署里不是说了这青绳病不是瘟疫么,你要上报封城,楚州里也都是一干无辜百姓啊。”
“你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这个节骨眼叫我入京述职,那封诏令上对我在阖江政绩一笔带过,全篇都在讲瘟疫,用‘瘟疫’二字代替青绳病,我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我难道敢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么?那时染病楚州流民才刚逃到阖江来啊……”
柳子介胸膛起伏,想必是情绪波动太大。
谢晋心里不是滋味:“皇上这是要弃一洲而全天下,先前朝廷不管楚州病疫与洪涝,不管民生,执意要重税赋劳役估计为的也是这个,又怕有百姓受不住跳出来叫苦喊冤,激起民愤,所以着急封城吧。”
帘外雨潺潺,秋来风也萧瑟,雨也萧瑟。
柳子介苦笑着说:“潜之啊,我并非不知道他们无辜,是陛下要借我当刀使,我此次进京上疏,陛下便能顺势封城楚州,我不敢违抗圣意,我没办法啊。”
见谢晋抿嘴不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后来我书信给楚州郡守,我虽不清楚这位郡守为人,但那人功绩我听说了,重在建满阳渡,修官道两件事,两路并驾齐驱以经济民生,他是个聪明的,我信里虽然写得难听,但估摸着这人能知道我意不在此。”
谢晋看着他一脸愁苦,竟然难道笑了出来:“柳大人,你做官做得这样难,那还总是怂恿我入仕做什么。”
柳子介正是深情流露时,见这人笑得没头没脑,当即不高兴了,伸出手来轻轻推了他一下。
“朝廷弊病积久相沿,我没本事,在京都时因谏言被贬,那时我便想着若是天下得贤良治世,那位良臣必然会是你。”
(1)“进贤退不肖”——司马光《资治通鉴》
(2)“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苏洵《辨奸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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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累卵危苍黎何枝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