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落霞被山,林中流萤四出,山中暮夏初秋夜里爽籁,寺立巍峨,楼高当风。
顾淮音没再变成那和尚模样,大大方方进了缙云寺,身旁还带了个攸里。二人一齐轻车熟路拐进那处禅院里。
司主两次大驾来此,一不上香拜佛,二不求神请愿。
这次从府衙出来,明面上和江守君说是来调查有关青绳病之事,实际上她**凡胎,身上只有一二成姜邑尘法力傍身,无论从哪里都不好着手。
“司主,我们怎么又回这和尚庙了?”攸里不解问道:“来守株待兔那猫妖么?”
“估摸着它早就来过了,”顾淮音随手使了个诀将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梨花树底下,自己大爷似的往上头一躺。
“那猫妖不是普通人物。”
“啊,为什么?”
“上次我在秦府与它出手,它故意露出破绽来给我看,是在藏拙。”
顾淮音闭上双目,边轻晃着竹藤椅边养神,“装得踉跄趔趄,却能将我的招式接得一招不落。”
“我听闻妖族虽命短,但亦有大妖修成妖法非常,甚至妖法可以通过血脉传承。”攸里在一旁站得恭敬。
顾淮音从容轻笑:“是啊,妖族命短,它却说八百年前在睐山里见过我。你觉得它什么来头?”
攸里蹙眉道:“这……恕我愚钝。”
“那黑猫与妖族并无关系,它并非不肯化人形,它不是妖。”
攸里:“不是妖,那它是什么?”
“是夺舍。”顾淮音睁开双眼。
“我试探它几场,到底没能试探出它虚实,恐怕它实力在你我二人之上,若动真格的,徽南君借我我身上两成术法不一定能压住它。”
攸里:“它竟有如此本事!”
“说不准。”顾淮音又坐没坐相地躺回藤椅上,“劳驾帮我倒碗茶来,我们且先在这等着吧。”
攸里一脸无语进了禅房,替这位神仙斟了碗白水,端着走出来。“我们在这等什么?”
“这寺庙可是个风水宝地,我先前去褚源带走江守君,动静闹得那么大,那群乌合之众里要是还有两个不窝囊的,这会子查也该查到这里来了。”
顾淮音端着白水蹙眉。
攸里知道她想说什么:“房子里搜了没茶叶,将就喝了得了。”
“也行。”顾淮音仰头咽了两口下去就不喝了,“水里泛苦,不是好水。”
“不会吧,我见这禅院里有口井呢,这碗里装的是那里头的活水。”攸里奇道,“难不成有人故意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不成?”
攸里又从桌子上拿了个杯子,舀了点井水尝,刚入口就将水吐了出来,道:“竟真是苦的,会是什么人所为?”
“那和尚自己干的吧。”顾淮音将碗里苦水倒倒梨花根底下,继续开口,“在睐山里他是我一魄所化,却并不与我相像,我也猜不透他。”
“哦对了,自我从亶渊窟里出来后就失了法术,你也被困在拓银剑里出不来,睐山上的事你不知道。”
攸里抿着唇没答话。
顾淮音:“行了,天快黑了,咱们进去等吧。”
夜倚白墙,缙云寺里撞钟声沉闷,久在山谷徘徊,不绝于耳。
攸里在屋子里待不太住,就在寺里面随意逛了几圈,回来时表情奇怪。
“这缙云寺里好生奇怪,我去看了殿前雕刻的神佛表情与里面僧人一般无二,不像是慈悲面目,更像麻木,而且寺里香火虽无断绝,但给人感觉只是浓,而非旺。”
“嗯,确实邪门。”顾淮音言伸出二指,青蓝罡炁悬于指尖,霎时弹出。
“佛光之下,岂容鬼物无忌横行,破!”
青蓝焰火烧满整间禅房,冷焰火光四起迸发,房中一片光亮。
片刻后,火光消散,四下窦然暗去,夜色禅房里,出现个头戴黑冠,身着长服的鬼影,身后还站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小鬼。
“来都来了,还躲什么?”顾淮音眯起眼睛上下审视他道:“怎么,非要我来请,阁下才觉得体面?”
“不、不敢。”从阴司来的鬼吏抬手擦了把冷汗,后知后觉想起来行礼,“司主,”
“认得我?”顾淮音皮笑肉不笑,“你们阴司与那和尚也有些渊源?”
“是。”鬼吏不敢抬头,“司主一魄入了徽南君虚相化本,幻化成高僧行于世间,高僧几百年来一直寻找有关婴灵祭的下落,甚至因此调查到阴司。”
“当初阴司里不知道他是司主一魄,只觉得可疑,这才调查出来。”
顾淮音:“啊,原来如此。那这么大阵仗过来又是做什么,这寺里藏了什么宝贝?”
“没有没有,就是那个……路过,顺道来看看高僧。”
“哈哈,路过……顺道看看……”顾淮音笑出了声,“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监视着他,阴司又岂会不知,若不是他死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北海司主呢?”
下一刻语气就冷下来,“胆子好大啊,糊弄人也不带脑子么,是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的。”
鬼吏腿都吓软了,“司主息怒,我也只是个阴司里做小差跑腿的,我真不懂这些啊。”
顾淮音默不作声看着这鬼吏战战兢兢半晌。
蓦地莫名点点头道:“也是,我为难你做什么。”
鬼吏冷汗落了一地,暗自松下一口气,谁料气还未松完又听顾淮音道。
“跑腿是个辛苦活,断不能叫你白来一趟。”
顾淮音顿了顿给他留个悬念,“既然这里的宝贝你没寻到,那你干脆把我带去阴司走一遭,也好交差不是。”
“不不不,绝无此意,岂敢对司主大不敬。”鬼吏欲哭无泪,吓得话都快说不清。
顾淮音:“唉,哪里就‘大不敬’了,到时候我会与你们判官解释清楚,说我是自愿来的。”
鬼吏心里崩溃地想:您要不是自愿,谁又有本事敢劳您大驾。
“说来惭愧,我这司主当得没名堂,平日里来不太管事,今日里才心血来潮想着去阴司看看,好履行我那什么……监察之责,我想一出是一出,你也多担待。”
鬼吏苦笑两声:“司主过谦,只是……”
“别只是了,”顾淮音懒得理会他说话,她抬手在空中画了诀,盛光闪过出凭空出现条不知尽头的路,“愣着做什么,走吧。”
“司主,下仙真是路过啊!”鬼吏迫不得已跟在她身后。
*
楚州城覆于阴霾之下。
岐鹤县里。
淮水入海口处波涛汹涌,发浑的淮水与北海海水相撞,两股势力颜色边界分明,顷刻又混淆在一起,水势高涨冲溃岸堤,淹没大半田亩。
江守君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边水势一时半刻不至于漫过来,但她所处的位置也算不上安全,让人看了心惊胆战。
“大人,巡检结果已经下来了。”岐鹤县令曹郭远走到她面前道,“此次淮水洪涝看上去来势汹汹,但实际损失并没有预想得重。”
“被淹没的田地里有一部分是耕种不得的盐碱地,虽冲垮城墙和房屋数十间,好在疏散到位,已将难民安置好了,百姓伤亡仅有数人而已。”
江守君按下不表。
“江大人啊,此地危险,您还是先回岐鹤县衙避一避吧。”
“有何可避?我有脸避么?”江守君面色肃然,终于开口。
“楚州田亩本就稀少,半数都在岐鹤,浮屿两县,偏偏这两地近淮水,眼下快入秋了,百亩农田为洪灾所累。伤亡数人而已?入冬以后呢,百姓靠什么过活?捱不过的又岂止数人?”
曹郭远一脸牙疼:“江大人说的是,届时朝堂会拨赈灾银下来的,但眼下军民正在填洪抢险,能将百姓性命保住已是大幸。”
“病疫横行,眼下又突发水灾,民心已大乱。”江守君肃然道:“曹县令,你先找里岐鹤最近的禁军营地请求援助,再回县衙去找人多弄些木炭、净沙备着,届时连同灾粮一并发给百姓,教他们如何滤水喝。”
曹郭远忙点头答应道:“好,下官这就去办,那大人您呢?”
江守君:“再劳烦曹县令多拿一副铲子簸箕给我,去同城中百姓说楚州郡守江守君在此处,绝不让洪水过界危及百姓性命,叫他们不必惊慌,我跟着去前头同大家一起抢险救灾。”
曹郭远听得心惊肉跳:“大人,使不得啊,这太危险了,您怎么能……”
“怎么不能?”江守君没时间同他掰扯,扭头先一步走了,“章程已经给你了,城中形势迫在眉睫,若胆敢有延误,我唯你是问。”
曹县令跟又不敢跟上去,在原地急地跺了几脚,只好按照江守君说的去办。
无奈江郡守交代他做的第一件事就碰了壁。
眼下朝廷正准备在西北开战,禁军营地兵力调出大半,已经找不到可以用的人了。
况且禁军非地方官可以调动的,莫说他一个小小县令,即便是楚州郡守亲自来了,禁卫军也没道理派兵力出来。
曹郭远只好悻悻而归,回岐鹤县衙时恰逢大雨,将县令大人浇了个透。
衣裳来不及换下,又有人来报。
“曹大人,您下令搜集的木炭运过来途中浸了雨,已经用不得了,还有沙子也是,沾了水的全部都结块。”
曹郭远苦着脸扶额,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都办的什么事!有一件做妥当了吗!”
他怒从心起,将自己骂了一顿,但不幸波及无辜,那衙吏被他训地不敢抬头。
怯生生道:“铲子和簸箕已经送到江郡守手里了,这个请曹大人放心。”
曹郭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