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狂卷骤风袭来,似欲斜斜削落整座山顶,打得一派葱茏草木零落成泥,枝叶摇坠间处处喧嚣嘈杂。
被折断的木枝裸露出锋利一角,划破上山人的衣裳,在手臂小腿上留下几处血痕,痕迹浅浅淡淡,旋即又被雨水冲洗了去。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沉闷又难受。
路上踩的石头湿滑又满布青苔,不留神便跌倒在地,林疏桐手指攥紧疼得发麻的胸口,一时蓄不起力起身。
山下几行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为首的正是卞章州。
他满面青痕,经络处尤为明显,双目涨红,嘴唇止不住颤动听不清在喃喃什么。
“贵、贵人……”
风雨交加的夜中,鬼主半靠半倚在一株死木边,一身白如纸的衣袍与周围格不相入,分外诡异。
“卞大夫着急赶来,是为来杀林疏桐么?”
“我、我见林疏桐跑了,怕她再做出对大家不利之事,只是过来规劝,并不为杀她。”卞章州整个人哆嗦得不成样子。
鬼主嗤笑一声,与他撕破脸皮:“你看看你自己身上青痕,我都不打算用障眼法骗你了,你又在我面前装什么呢?”
大雨滂沱间,地上泥泞不堪。
“贵人一定有解法的,一定有解法的对不对。”卞章州神色惊恐,跪在鬼主身前。
“我师父刚才对我说,他说睐山里人苛待他父女二人,遭得祸事是罪有应得。只要……只要我重新把林疏桐接回来好生善待她,是不是这病就可以消了?”
“你师父?”
卞章州缓缓抬头,看见白色帽檐下一双黑如墨的眼,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鬼主眼底不泛波澜:“可是你师父早就死了,一个死人能跟你说什么?”
耳畔如有轰鸣之声,卞章州大睁双目。
他每每一闭眼便是林屿满身血渍,怀里抱着个乌紫死婴,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林屿不肯放过他!
他不敢细想,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自己欺压林疏桐太甚。只要把人重新找回来就好了,凭自己在睐山里的势力留她一口气又是什么难事。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都是你身上青痕病症害的,因果皆由林疏桐而起。”
鬼主矮下身子与他齐平:“你想要病消,今日林疏桐必须死,且得死在你手上。”
卞章州痛苦闭上双目,果然又浮现出林屿得模样来,他身上黑气萦绕与自己近在咫尺,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我不敢,我师父他……啊啊啊!”
一刃红光急促闪过,卞章州左肩被斩出一道见白骨的伤口,血还来不及淌出来,雨水已经顺势落进去了,滑进骨缝里好似在为他清洗伤口。
“剖骨洗髓,果然是个妙法。”鬼主站起身来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肩头。“现在清醒了么?”
巨大痛楚袭来,卞章州连呜咽都难以出声,惊惧之下只不住的点头。
衣领被揪住,鬼主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在卞章州耳边轻声道:“我要她尸骨。”
“任凭……贵人差遣。”
一旁在远处干焦急等待的人群,夜色雨色下,对这般二人谈论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恭恭敬敬等候在一边,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好半日,卞章州转过身来,顺着左肩流下来的血染红大半衣裳,缓步走到众人身旁。
“卞大夫?!”
卞章州抬头面朝众人表情茫然,问道:“我们来这是做什么的?”
“林家女潜逃入山,我们自然是追来抓她的啊。”
他苦笑着又说:“是啊……又为何不能放过她?”
身旁人摸不清他的脾气,小心翼翼开口:“因为……”
卞章州突然面目狰狞打断他:“因为是她咎由自取!一开始是林屿宅中私养鬼,后来那怪异青痕虽由沈家女而起,亦是从清平堂而来!”
答话那人被吓得一哆嗦,隐隐约约察觉不对劲:“卞大夫,您怎么了……”
山顶雷电乍响,方寸之间忽明忽暗。
“诸位!睐山百年无恙,今日病疫肆虐,鬼物横行,此等灾祸莫非触怒神者,故而天布疾患之威。然,自问我等虽未有大德但绝无过错,凭何无辜受此惩戒!既罪过全在林疏桐一人身上,罚也当落在她一人身上。我自请即刻上山,取其血以祭天地,割其骨以祀神明,请诸位鉴!”
耳畔重雷之声,再比不过这番烧血炙字的话。
即便这数百双眼睛里真的有一二清明的,知道清平堂前鬼物二十五年来未害过他们性命,知道不能证明林疏桐与青痕病症有必然联系。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诛讨来横征去,这天大的罪过终于有人担了。
“对,既是她一人罪过,理当偿命来!”
“上山诛妖邪,取血祭天地,割骨祀神明!”
先是几人出声,后附和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他们带着浓重的愤怒和怨气,跟随卞章州一起上了山。
黑云间闪电骤亮,劈焦鬼主身后那一株死木,电石火花之间,“轰隆”一声雷鸣压下众人声势。
人群走后,四下陡然静了,只留哗哗雨声噼里啪啦砸在脚边。
刚被雷电劈过的木身还是赤红,不知从哪处窜出来的黑猫不知何时已经跳上那雷击木。
想必这猫也不是凡物,否则怎会丝毫不在意脚下火炭会炙脱自己一层皮毛呢。
“乌合不肯亡名节,遂烹祸汤泼罪来。”
黑猫踞于树上高居临下蔑视远处众人背影。
“这是小人行径啊。”
鬼主饶有兴趣抬头,“啊,这‘祸汤’你也出了一份力呢。”
黑猫眯起眼睛狭长。“呵,连杀个凡人都虑无不周,多此一举……究竟是为成全谁啊?”
白袍底下鬼主笑出了声。
寅卯之交,睐山仍被漆色墨云笼罩,重雨砸在地上已经泛不起尘埃,处处泥泞一片。
唯有远处天边泛起丝丝缕缕白微光,不消一刻钟,那微光从远处渡过来,朦朦间山中薄亮,人处其中看向四周好似眼上覆了一层薄薄灰暗色蝉翼。
山崖下,被连夜大雨折磨的竹林已经一片狼藉,许多翠竹被拦腰折断后几日仍保持色泽碧绿。
血渍溅在光滑青绿的竹身上犹为刺目,竹根边上一浅水洼也被染成暗红。
地上躺着那人双目微阖,一派死气。
大约是从山崖跌落下的位置不巧,被地上折断的竹尖刺穿腹部,下场实在凄惨。唯有眉目间黑白分明极其干净,应是被雨水洗过,有些纤尘不染的意味。
手腕上的固魄蒙尘,手绳珠子里本是两颗血珠相互缠绕,现下其中一颗由红转暗,了无生机。
竹林间水声淅淅沥沥,掩盖来人由远及近轻得发静的步履声。
顾淮音一动不动站了半晌,终于弯下腰半跪在泥泞水渍里,伸出那双见得白骨的手。
十指连着掌心的血肉被磨穿,以往干净整洁的指甲四分五裂,碎得看不出形状。双手只留着点经脉连着手骨,让手指不至于彻底断开。
她将林疏桐轻轻扶起,捂住她贯穿腹部的伤口。
轻叹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骗我做什么……”
风雨暗千家。
原先气势汹汹上山的人群早已溃败散落,身上青痕病折磨着,东一处西一处地逃窜。
卞章州神色惶恐逃下山,被鬼主拦住去路。
他一手捂着刚才被重伤的肩膀,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尸体呢?”鬼主半阖双目,语气危险。
“她不慎跌落山崖了,我、我这就去给你寻来。”说罢便慌张地要离开。
倏而脚底隐隐有震动之感,路上石子噼里啪啦跳作一团,大地裂出许多微小的缝隙,一直裂到二人跟前。
裂隙由北往南,像是地震了。
“晚了。”白袍底下飘来轻飘飘一句。
卞章州崩溃得哭出来,脸上涕泗横流,手不停去抓他的衣袖。“它是林疏桐养出来的,我不该发那样的誓……那怪物不会放过我,是你、是你逼我的。”
鬼主任凭他那双布满污渍的手抓住自己雪白袖角,哄孩子般轻声细语道:“你在山上看见什么了?”
卞章州话哽在嘴边说不出来,眼中全是惊恐。
他仿佛看见了方才山上黑气弥漫中那婴孩模样,它的哭声如钢针一样扎进太阳穴里。身畔黑气好似迷药,人深陷其中便昏过去,路上无端躺着十几人的残肢断臂,快堆成尸山了,一旁咯吱咯吱作响,是那婴孩在嚼人骨头。
“……别怕,还有办法的。”鬼主轻抚他的发顶,极尽温柔。
红光一狭而过,劈中卞章州另一侧肩膀。
地上裂隙自北而来,按图索骥,正位于褚源。
褚源与世隔绝,外界无论多少事也懒入眼入耳,连雨也下得稀疏平常。唯看守亶渊器一事日日不能怠慢。
耳边脆响,亶渊窟边上两只守夜的小妖察觉不对,从外往洞窟里望,那洁白无瑕的亶渊器竟裂开一条缝,有点点微光正从缝中往外渗,且愈渗愈多。
镇守褚源千年的神器生异,倏而在深不见底的洞窟里迸发巨大白光。
还不等那镇守在一旁的小妖入长宫禀妖王,褚源群妖已经被这猝不及防的动静惊动。
“王上!”身侧小妖惊呼一声,匆忙跪下。“亶渊器不知因何有损,恐怕是……”
一时半会他后面的话也不敢说下去。
“是如何?”妖王胸中蹿起莫名怒火。
盛光下,窦然漫出冷气,一寸一寸将凝滞不流的空气也冻住了,冻作利刃,划破急促呼吸之人的咽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聚在众妖鼻腔中,挥之不去。
“退后!都退后!”妖王变了脸色,神情紧绷着。
众妖得了他的令,一齐往四周散去。
地上结遍冰霜,纹路清晰形似徽印。跑得慢的小妖来不及反应,顷刻被这冷气冻住浑身血脉,僵硬着倒下去了。
那些道行短浅的自然是看不出来,而妖王心中已经明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白光冷气,而是独属一人的力法。
脑海中窦然出现一个人物,罔悬。
妖王抬手结印,欲将这团在亶渊窟的白光拦下,岂不料这白光并没有要多停留的打算,眨眼间,盘旋着上天越过山丘往南方去。
不消片刻,亶渊窟恢复往常一样,安静非常,只是这号称世间至坚至韧的亶渊器上的的确确多了一道裂痕。
清平堂里空无一人,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塌上之人了无生气,已是具尸身。
顾淮音在堂前烧了满炉药,又温了水细细为林疏桐擦拭干净,一双险些只剩下白骨的手握不住帕子,将她身上血渍来来回回几次也擦不干净。
最后自己实在没招了,替她理齐衣裳与鬓发,目光久久凝在她脸上。
大概是一连淋了几日的雨,浸透的衣裳到现在也没想起要换,顾淮音额头发烫,一时连站都站不住,眼前一黑半跪下去——恐怕来的病不轻。
顾淮音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死攥住床沿。“嚓”一声轻响,好像是手指骨断了。
她浑不在意,咬牙起身,堂前的药沸了。
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煎药,她神识不太清醒,端药进来时见房间里死气,有些茫然。
浑浑噩噩地发了会神,手里那碗药便凉了个通透。
天地好似清明了,亮光透过薄窗纸,竟还有些扎眼,明光照耀下房中光影分外明了。
那昼光不同寻常。
若是从外头看便能看明白这奇观,白光由北向南割开悬在此地已久的黑重漆云,将蒙在人头顶上的幕布被割得四分五裂,光明不由分说灌进来,随后又聚集成一团,笼罩在清平堂之上。
事临心至,顾淮音抓住一线清明应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受控制地推开窗。
入眼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什么草木郁郁葱葱,山石影影绰绰,都不见影踪。
这白光再熟悉不过,原就是她身上之物。可顾淮音也只是冷冷看着,没心思去将它们收回来。
似乎预感到主人的想法,白光汇作轻烟缓缓漫进来,亲昵地在顾淮音身旁绕了几圈,随后趁着顾淮音失神,直直没入她眉心。
笼罩漫山的白色盛光在短短一刻钟里消失殆尽,全都回归了顾淮音的躯体里。
可她毕竟只是虚相化本,紫玉玦不过一块普通玉石,哪里撑得下这样强劲暴虐的法力。
顾淮音猝然倒地,神情痛苦扭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硬剖出来,又往其中灌满滚烫的铁水,烧得她生不如死。
冷汗砸在地上,死死攥地的手上白骨重新长出血肉。
只须臾,她便被这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瞳孔失焦,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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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睐山序(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