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化雪无声,亭午曦光淌入狭谷。
顾淮音刻意提早了时间赶回去,为的就是不让她发现自己偷溜出去。
可惜偏偏今朝算漏一卦,等她回到清平堂时,那人已经坐在堂前择药了。
清平堂白日里从不闭门,路过人站在门外就能将堂内看的一清二楚。
顾淮音悄无声息站在门外。
看着林疏桐将刚采来的药草浸在冷水里,手指被冻得通红发紫,指尖慢慢擦净药草茎叶上的泥尘。她全神贯注,发力轻柔又熟练。
忽的手上一空,那被冷水浸湿的草药不知去向,转而覆上掌心的是块干净柔软的帕子。
有人轻握住她的手,细细为她擦拭水渍。
“天这么冷,怎么还用凉水洗?”顾淮音把用完的手帕放在一旁,将清洗药材的木盆移到自己身边,“我去烧壶热水给你暖手。”
“等等!”林疏桐脱口而出。
明明自己还没回过神来,方才她回来时寻遍清平堂却无人声应,还以为是这人不辞而别,心中尚沉浸在自己又要重返孤寂里。
在尝过有人相伴的日子后,叫她重新孤身一人,恐怕难捱。
未曾想这人只是出门随意走走而已。
林疏桐佯装镇定,手抬起捻了捻她袖口衣衫。“姑娘身上太单薄,我再去取件外衣来。”
少顷,吊炉里水沸,里面还煮了木薯地瓜之类的能果腹。
二人无言,只能听见“滋滋”煎水声。
顾淮音披着外袍,透过氤氲水汽静默看向面前人。她还是心虚今天上午私自外出的事。
林疏桐用木勺从炉子里捞出满勺煮透的木薯盛到顾淮音碗里,语气带自责先开口道:“抱歉。”
顾淮音愕然。
大片覆在面上的白布遮盖了部分脸上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待在这里久了确实闷,按理来说我应当带你出去逛逛的,但我与邻里相处……不太和睦,所以平常也不敢贸然拜访,怕别人看见我觉得不自在。”
“林大夫这般好脾气,明明是我没有和你说明就跑出去,害你担心应是我的不对。”
顾淮音捧着被木薯热度浸透的碗,没什么心思入口,低着头继续问:“为什么会相处不和睦呢?”
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但这期间林疏桐如何悉心照料,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顾淮音自诩在看人这方面十之**出错难,这女子温和良善一点不假,不像是会和他人起冲突矛盾的样子。
况她身为医师,按常理来说,一般人也不会轻易得罪。
林疏桐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
顾淮音察觉到她,尴尬笑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顺嘴一问,唐突了。”
“没有,这事说来话长,姑娘愿意听我过些日子给你讲。”
林疏桐感觉炉底火不旺,拾来一根木棍在炉底拨了拨把火挑亮。
“睐山这处谷地出入口窄,冬天大雪封山更是走不出去,我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来的,但要出这里至少要等到立春以后。”
绯红的火光映在林疏桐身上,若赤笔粉饰人影轮廓。
独独照不清心中落寞意。
“这么些天都忘了问,顾姑娘是哪里人啊?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家里人会担心吧?”
顾淮抬手摸了摸鼻尖,心里摸不清这人是不是要赶自己走。
只好将语气弄得可怜些:“我,我……忘了。”
她这人虽犹善说鬼话,但要在眼下现编则谎话出来一方面没必要,另一方面自己不愿骗她什么。
索性对过往事缄口不言。
“忘了什么?”
顾淮音语气越发可怜,“嗯,什么都忘了,我不记得我是从哪来要到哪去。只记得那日雪好大,我身上好冷。醒来后除了名字以外过往种种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胡乱塞了一口木薯在嘴里,继续说:“或许是冻伤了脑子吧。”
果真鬼话。
明明只是随口胡言,可林疏桐竟涉世未深到分不出什么鬼话人话的地步,到头来只会怪自己医术不精。
“顾姑娘这期药到今日这副就结束了,估摸着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回头我再开些新的药来为姑娘治治……。”
“还要治什么?”
“脑子。”
顾淮音没反应过来:“啊?……好。”
这话或许听着有些像在骂人,但她说的很诚恳。
顾淮音也知道她诚恳,感动之余又惧怕汤药苦味。当然,现在汤药苦不苦的已经无所谓了,这正是劝她把自己留下的好时机。
“林大夫医者仁善,就收留我吧。我干什么都行的,采药、洗药、煎药……我也认得字,姑娘要是眼睛不便,我可以代写些药方什么的。”
“林大夫若不愿要我,那我就真没去处了。”语气放得愈加轻缓,轻忽如鹅绒在耳边拂动。
这话听着太可怜,换做谁都该于心不忍的,更不必说林疏桐本就想念她留在这,又怎么舍得拒绝。
林疏桐听见耳畔女子声音,几乎能想象对面人神情是如何蹙眉咬唇,楚楚可怜。
可惜那人却不羞愧于自己哄骗的伎俩,仗着对面人看不见,眉眼笑意盈盈看着她脖颈绯红。
不对,这怎么能叫哄骗呢,除了“自己冻伤了脑子”那句鬼话以外,哪个字不是真心实意?
林疏桐平复下心境开口,“只要姑娘不嫌这里贫寒烦闷,住多久都好。”
顾淮音眼底笑意愈深,心道这人心纯不知提防,这般容易就让自己留在身边。
褚源。
亶渊窟里四散阴风,一众妖物只敢在外伸着脖子往窟中看。
亶渊器泄出大量紫气包裹住一具躯体,恍若悬棺中,正是罔悬。
地上玄衣青带,身量却似幼童者为妖王。
因为亶渊器折寿之事,所以他不得已用了奇门邪术,保全性命的同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光是要一具躯壳有什么用?”妖王按着眉心问旁边小妖,“让你守亶渊窟你就是这样守的?你到底看没看见有东西从里面出去?”
这小妖看上去呆愣,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妖王踹这小妖一脚,不耐烦道,“说话!”
“王上,我亲眼看见有物从司主身上出来,但不是魂魄……是块石头。”
“石头?”妖王不笑肉不笑,“我看你像石头!”
小妖吓得激灵,慌忙跪下。“小的不敢欺瞒王上,当真是块紫色石头从她身上出来,虽然只一瞬间,但小的看得真切。”
妖王皱眉思索着大概悟出来,冷笑一声。
“呵,凭着虚相化本竟能逃出亶渊器,这般本事我倒小瞧了她。少了法力傍身顶多算个凡人,又能捱到几时?”
转身时身上玄衣跟着挥动,“照令下去,把司主躯体照顾的好看些,这人死不得,我要见活人。”
褚源长宫里壁龛灯火舞阑珊,偌大宫中空旷不已,唯有妖王一人端坐主位。
一息风过吹灭半壁光亮,长宫顷刻被大片阴郁暗色笼罩,阴影爬上他的青袍。
宫门紧闭,这风是从哪里来的?
位上妖王额角青筋直跳,周身气压降下来,压迫得他难以动弹。
有不速之客。
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自由出入褚源的本事?
妖王身体僵直,垂眼见衣袖上灯影斑驳慢慢凝聚成雾气萦绕在身边。
“阁下何人?”
“王上好大的胆子,连北海司主都敢设计陷害。”几下掌声重响,来人似笑非笑引出这话。
“是为司主手上空圮吧?”
这人白袍罩面,看不清相貌。
妖王面无惧色,直直看向他,“与空圮何干?亶渊神器,如何缚住她是海神的主意,怎么就成我设计陷害了?”
“哈哈,王上惯会推脱,我不是来与你计较手段的。”
这人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知道王上要什么,你想要妖族寿长,不该向司主讨空圮。”
“应该索要轮回。”
妖王眯着眼看他,心里忍不住冷笑,自己难道不知道妖入轮回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想来阁下非泛泛辈,目光却这般浅。”
白袍者听了也不恼,无所谓他怎么说,伸手掌心立着个白净瓶,瓶身细光粼粼。
瓶中插着一枚柳枝。
“亶渊器!”妖王大惊失色,复而又迅速冷静下来,“不,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世间还没有人有从褚源盗出亶渊器的本事。”他语气中藏着戾气,“这是镇玄铁啊。”
长宫壁龛上那些被吹灭的油灯莫名又重新燃起,周围压迫感减弱。
“呵,又是虚相化本。”妖王察觉到他不似方才,想必是快支撑不住。“自寻死路。”
妖王坐在位上刹那伸出手掌贯穿他的身躯,伤口未溢血,反而在他收手时立马愈合,连衣料都没伤到半分。
“雍冥鬼主!!”
白袍人笑吟吟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