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到村西,现如今天色已晚,发生了这种事后在淮水畔逗留的人也少了。
此地孩童多善水,她长居淮水畔两百年是知道的。从来没发生过这种诡事。
水底清澈少水草,没有会绊住脚的道理。这里既没有妖邪敢作祟,村寨里众民和乐,自然也不会是人为的。
淮水静淌下,水中游鱼聚作一群,身上鳞片银晃晃看着亮眼。奇怪的是,那团鱼来来回回,上下沉浮就是离不开原地。
罔悬多瞥了两眼,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指尖弹出一缕白光,那光跟活了似的往淮水里钻。
不多时,水面一阵翻腾。一尾青蛇弯弯绕绕游到河岸上。
岸上青蛇化成个清秀俊俏的男子。
男子眉目低垂,颔首拱手,“司主找我?”
“青岐蛇君。”罔悬将手收回袖中,“我来是想问问淮水中有何异样。”
“今日淮水少瘴气,并无异样。”
罔悬长叹一口气,“做妖,还是不能太死板。”
“毋厘不解,司主只让我时刻关注鬼主留下的瘴气是否复发,其余于我而言皆是无关紧要。”
鬼主死后,在此地留下瘴气,而淮水一带作为北面主要流域被污染严重。食水者不知其污浊而食之,瘴气在腹中久聚成病,无力回天者多矣。
于是罔悬居此处两百年,净化水中瘴气,也好方便检查是否有疏漏处。
即便到现在,她也不敢说淮水瘴气尽数被除尽。
她这口气没叹尽,生生被毋厘噎回去,浑身上下有些不自在。
“什么无关紧要?”
“我知道司主想说今日辰时那两个孩童溺死,我就在河岸没有施手相救。但那是他们自己贪玩造成的。”
毋厘神色平静,淡然解释道,“左右因果皆归咎于他自身,理应与我无关。”
罔悬没急着就他的言论判断对错,转头望向虽水深却依旧清澈的淮水里放着的一座巨石。
“这石头你放的?”
“是,这处是当年鬼主身死地,瘴气阴霾可以通鬼界,后得知这山尖石对驱散此地瘴气有一定作用。”毋厘也侧目看向淮水,“昨日寻来,特立于水中。我虽力薄,但已尽职责所在。”
“淮水水面少波澜,水底暗流冲力大。河道两侧浅中间深,所以平常孩童在浅岸嬉戏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罔悬蹲下身子用随手捡的阔叶折了一叶小船,轻轻放在水面上。
小船没有像想象中一样顺着水流驶向下游,而是飘飘转转打着旋儿到了水中央,驶进一个漩涡中随后被拖入水中消失不见。
旋涡的正下方,是那巨石。
是暗流冲击巨石形成的水中陷阱。
这也解释了两个孩子溺死是为什么悬停水中,在水中不辨方向,呛水后头重脚轻而导致头朝下的诡异场面。
“细算来,你不能说完全不在因果中。”罔悬抬手将山尖石打的粉碎,因在水中,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只是那叶小船不会再浮出水面。
毋厘一瞬间愰神,旋即反应过来。“是我……”
“罪不在你。”罔悬随手拍落衣裳上附着的尘土起身,“今后慎言因果二字,这东西缠在身上是摘不干净的。”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还是向她道了句“受教”。
今日事了,该回家看看那小子把棋子磨得怎么样了。
天光骤减,夕阳将大地润色成橘黄。硬生生拔出人心底那一点悲凉。
空气中温度急剧下降,那是深秋浓重的冷气。方才指尖触摸到水面确实温暖不扎手。
冷热相遇,大片大片的雾气在水面上蒸腾,相望隔岸看不见。
对岸有古琴声,泠泠无杂音飞入水雾中。若是有善乐者,必能听出来不是传统桐木琴身蚕丝弦。
二人皆是一愣,隔着水雾模糊出一段身影。
罔悬似乎想起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
指尖蜷了蜷,似是有些紧张,垂眉不敢仔细再看那身影。
好在毋厘没发觉她的局促。
毋厘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来,虽隔着宽阔淮水查不出什么,但毕竟此处经一战后也算是个是非地,他急着到对岸去试探。
“我过去瞧瞧。”
“且……”另一个“慢”字还没出口,身旁人已经入了淮水。
“有桥不走,非往那水里钻,这人真是……啧。”
不远处确实有座吊桥悬在水上。
罔悬眯起眼打量河上茫茫水汽,她也不打算走桥,她打算回家。
那吊桥在东村西村交界处,过去是要些脚程的。淮水说阔不阔,游到对岸也费些功夫,但至少比走桥快。
穿过雾霭,毋厘面前却寻不见什么人影,连同琴音一起消失不见。
此地不闻妖气,或许是路过的琴师罢。
毋厘无法,白忙活一趟又累死累活游回去,这边岸上司主也不见影踪。
毋厘:“……”
待到雾水散尽,月影浮出水面,才悻悻离开。
小院里,夜风刮过枝头薄香,把本就稀疏的梅花吹得有些残败。
罔悬端了碗热茶,攸里蹲在梅树底下拈着落花看,看上去有些落寞。她还以为是这少年伤春悲秋的劲儿上来了。
出口安慰,“没事,落了就落了,这花过几天还长。”
“那,那我能摘点树上新鲜的花吗?”攸里扭头过来问她。
“你要摘花做什么用?”
“东临吴家娘子喜欢花,我……”攸里慢慢涨红了脸,在银白月色下尤为明显。
“荒唐,那可是有夫之妇。”
“我可以拿花跟她换梨膏吃。”攸里捻着花的手被她吓得一滞,细声问,“有夫之妇怎么了?”
罔悬:“……”
她不自在地抿了几口茶,胡乱编了个理由。“没怎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多带几枝……不必吝啬。”
不是你这大小伙子换个梨膏吃脸红什么?
“还是司主考虑周全。”这少年忽而又笑起来,“那是同意我摘了吗?”
“摘吧摘吧。”她不想跟这小子再计较,拔腿就往屋里走,没走几步路又立住脚转身过来问他,“对了,今日那副棋子做好了么?”
攸里听她问话,撇开手上梅花站起身,下意识用还沾着些尘土的手指蹭了蹭鼻尖。“做是做好了,但是和一般棋子有些区别。”
罔悬摆摆手,随便找了根竹倚在屋前坐下了。
她也不指望这小子能雕出什么花来,“那都无所谓,能用就行。”
攸里听完这话后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还不上不下咽在腹中,捧着桌子上两个棋奁过来。
罔悬不紧不慢,用两根修长手指从棋奁里捻出了一片扁扁的,薄薄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出来。
“哟,黑棋。”这玩意无论是从触感还是视觉上都是惊世骇俗的。
“我认的对吗?”罔悬半是打趣,侧着头问他。
偏偏这小子还没什么眼力见,认真地回答着她的玩笑话:“是黑棋,这算能用吗?”
不等罔悬张口,这人又口齿不清,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我是剑灵,除了用刃锋利些也没别的什么巧劲,只能这样了……等改天我再给司主磨一副规规矩矩的棋子。”
她看着这少年眉眼低垂,面上表情自责又难堪,不太忍心。
轻轻感慨,“能用,反正都是放在棋盘上的东西,方的圆的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不算安慰人,少年心烦意乱还困在这两盒方方正正的棋子上。等坐在椅子上的人走了,自己对自己小声嘀咕,“没区别吗?”
夜月明,晚间无虫鸣瑟瑟。
从北冥天池到淮水路途遥遥,对于这位鲜少在陆地上走的小鱼妖来说实在有点困难。
一路上磕磕绊绊,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数不清这是她独自一人在外面度过的第几个寒夜。羽衣仍洁白不染纤尘,看上去就没那么落魄。
她一丝不苟的地照着云雁仙的话找到了北海,并没有找到它说的岁天域。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正打算无功而返时,倒是在书上找到些许线索。
书上说:“妄求海上仙所,问泛水音。”
她不知道这书中最喜欢故弄玄虚,把简单的道理说的玄乎其技。
“泛水音”无非就是海浪撞击岛屿发出的声响,可这涉世未深的小鱼妖会错了意。
淮北地少梧桐,多生梨树。她择了最称心的野梨树仿照传统古琴做成琴身,捻来淮水做琴弦。
学着她见过的世俗琴师,奏“泛水音”。
她没学过“宫商角徵羽”,自己摸索着曲调在北海前奏了一整日,也没见什么用处。抒发出自己不畅快的心境倒是真的。
淮水前百无聊赖弹了两声,心叹道。
书上谬言多矣。
眼下要入冬了,再待下去就不能在大雪封山前回北冥,顶多顶多明天返程,她心中落寞地想。
白绫鱼妖变回原身躲到淮水里,感受起来倒是与小时候大有不同。
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连着心里也是宁静的。这几乎与天池水态一致,只是温度寒凉些,她知道那人一定还在。
月落西枝,枝栖寡鹊。梅影下月,疏如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