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石浴火,倏而倥偬。
江守君观眼前触目惊心的回忆后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可怜这女子步步苦难,万般不由己。
耳畔听得司主重声道:“我说,你把我如何挑唆赵萍再说一遍。”
那男人见面前女鬼消失不见,胆子又大起来拔高嗓子对他说。
“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去哪里了,把自己母亲一个人丢下不说,如今赵萍当做山娘子,若非受你蛊惑她怎么会从山神庙里跑出来!”
“我知道你与赵萍两情相悦,此番必是念了旧情要来带她走,但你置谷里人何地?你妹妹惹了神怨,你是没瞧见她的惨状……”
“闭嘴!”
商如娴还附在江守君身上,用她的身体站起来,五指成爪就要往那男人脖子上掐去。
一旁司主见状下意识就要往她身上踹,霎时也忘了管江守君身体受不受得住。攸里连忙挡在她身前拦住。
攸里:“司主,这个踹不得。”
想象中的手并没有掐在那人脖颈上,反被江守君倾尽全力控制住。这副身体被两方力道操控着,瞬间脱力倒在地上。
那男人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嘿,你这小子要干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江守君自幼扮男装,如今虽外面着了中衣衬裙,但让外人瞧了还是有些雌雄莫辨,只当是位生得柔和相的公子哥。
后面那些举戈立矛的人又如蝼蚁涌巢一般回来了,一排排人影漫过来,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李蛮子在前头应该是听见了几人交谈的,一把把那男人扯回来。
压低了声音急切对他说:“老许!那不是商颂明。”
“我他娘眼睛又不是瞎了,这人都杵我脸上了,我还不认得么?”
“当年你我都看见有人上了那轿子,后来商如娴被她娘亲手杀了,那轿子上的还能有谁?”
“你是说商颂明入的山神庙?”那个叫老许的男人瞪大了双目,愕然道:“可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那现在站在面前的还是人……”
最后一个“吗”字还没说出口,李蛮子快被他蠢疯了,连忙捂住他的嘴。
“自然不是。”司主伸手将江守君身体扶起来,掌中剑被他随手挽了个剑花,语气平淡。
商如娴心里一惊,借着江守君的身体抓紧了他,指甲嵌进他的胳膊里,透过薄裳流出血痕。
力道尽了十分,司主堪堪忍下没急着甩开她的手。
淡淡扫她一眼,“我不是你哥哥。”
“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附在他身上?”嗓音歇斯底里,与这具身体原本知礼守节格格不入。
司主透过江守君的身体静默凝视她的眼睛,眼底悲悯。
“商颂明是因我而死的,望月谷里八百年来无端被献祭女子也是因我而死的。”
不仅是商如娴,周围众人听着这句话也都骇得心惊。
“我本北海岁天域,司主罔悬。”
这司主名号当年算是响的,素有“北罔悬,南徽南”说法,但自八百年前被妖族设了圈套剥去躯体与一身法力。后被囚禁在睐山里,人间就再无影踪。
“也正是诸位口中山神。”
他没有打算遮掩。
众人惊吓之余,都忘了次行是来做什么的,后知后觉开始慌张想要请求神明宽恕。
却没注意到一股无形之力,使欲跪拜之人不能屈膝,欲道虔诚之口不能言语。
四下窦然安静。
“我会来消我的业。”声色肃然。
身旁江守君没了意识,只留商如娴掌控着整具身体。
商如娴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哥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苍天有眼,苍天当真有眼么?
生杀予夺,在他们悲剧之外,恶人苟活。
陆寅还在朔州城里逍遥快活,那吃人般的“山神”活生生站在众人眼前。
她想不开,究竟是为什么呢……
周身黑风乍起,蓄力只手便穿透了胸膛。
司主没躲她,即便身体被她一手刺穿。神色依旧平静,泛着淡淡哀惋。
“司主!”
攸里闯过来,眼眶血红带了杀气。
二人身旁白光乍起,框了个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两人的四方天地出来,屏蔽外界嘈杂音。
那白光忽明忽暗,作气息奄奄之态。
攸里被拦在外面不敢贸然打破结界,只得在外干焦急。
结界内,他的肋骨和血肉被那只手搅在一起,口中不断往外涌出鲜血,顷刻染红满身满脸。
“我送你入轮回去。”
明明唇齿间那般血腥污浊,怎么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宁的话来?
商如娴倏忽不解,茫然立在原地。
司主指尖带血,动作近乎温柔地点上她的眉心。
神魂一轻,商如娴从江守君身体里剥离出来,并没有多余的痛苦。
江守君神识清醒,只是身体还不能任由她动弹,倒在地上有些不省人事。
司主指尖就着血凝空画了符咒,云气翻腾,周围白光熄落,攒起一道无形之门。
名为“空圮”。
无形之象,不可亵渎。
滞留人间怨气不得解的孤魂由此“空圮”能入轮回。
空圮立于众人之间,其对亡魂巨大的引力让商如娴有些挣脱不得。
商如娴用尽全力才勉强站在他面前,面前这人身上的气息和法力都太让人畏惧,显得她愈发苍白无力。
“我不要什么轮回,你且偿命来!”含糊喉咙里竟清清楚楚吐出了这句话。
一掌打在他左胸前被贯穿伤口处。
他没反抗,却也没受住这掌,附在商颂明身上的神魂被活生生撕裂出来,幻化成那道白光后不见。
司主消失后,攸里身体也慢慢碎成荧光乘风散落。
只留下空圮还未消散。
“妹……妹妹。”商颂明重新睁开眼睛,豆大的泪珠如决堤般滚落,“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不止是江守君,司主和商颂明都看到了。
触目惊心不肯语。
身旁有阵风,提醒他,二人都该归于空圮。
商颂明受不住疼地捂住伤口,唇齿颤栗对她道:“妹妹,不要这样了好不好,和我走吧……”
入轮回吧。
今生是没有罪孽的,那些数不清的磨难,只是做了上天弃子而已。
空圮如海潮一般覆盖在二人身上,缥缈让人看不到边际,广阔无垠里没有悲欢爱憎,连恐惧都是虚无的。
虚相幻生,虚相化本。又是一轮崭新。
山神陨落,禁制堙灭。
顺应天道,所有都应该恢复如常,这是八百年以前的常势。
空圮不仅送了二人入轮回,还将众人的记忆慢慢抹去,此后睐山庙崩。
除了江守君。
轻响骤起,一方官印落到草堆里面滚了几滚撞到江守君手边。
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头脑里很清晰的刻着这一段记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她轻轻把官印拾起来放好。
宽松衣袖下,手腕上那颗珠子隐隐闪烁,发出光芒有些灼人。
她伸手去拈了拈那颗珠子,稍片刻后又恢复如初。
那些拿棍舞棒的人们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走了。他们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感受到村民们在渐渐忽视方才骇人听闻的一幕幕。
“小伙子你没事吧。”身旁一个面目还算和蔼的大叔将她搀扶起来,“你是怎么到望月谷里来的?这路可不好找啊。”
“不慎迷路了,误打误撞进来的。”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我贸然入望月谷会不会坏了这里的规矩啊?”
“哎,这是哪里话,我们这里虽然偏僻难找,但都是热情好客的乡里人,小伙子你要是不介意今天就到我们家吃去。”
他又不甚规矩地拍了拍江守君的肩膀“现在天色这么晚了,你索性在我们家住吧,我杀鸡给你吃,明早让人送你回去。”
江守君向他揖礼,“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有劳您了。”
大叔反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这小伙子,跟大叔客气啥呀。”
翌日清晨,潋滟晴光刺破笼罩望月谷已久的浓雾,拨出初日红霞。
江守君没好意思叫别人送她,道了谢后一人走出望月谷。
那块刻着“望月谷”三个字的石碑还立在那处,只是上面布满裂痕。
她站在旁边仔细观摩了一阵,发现这石碑另有玄机。
“元启四年,朔东睐山,大疫。”背面几个字有些模糊不清,隐约间又叙述了一段历史。
江守君心中默念了一遍,心道:“元启四年,距今确有八百年。”
她叹了口气,去取那件之前来时被放在树上的官袍,理好衣衫。
红日初升,向着当初那个矮山头走去。
想不到来时耗费那般大的工夫,回去时竟格外顺畅,只半个时辰左右,她便隐约能看见那行人。
稍年轻的侍从眼睛尖,看见她回来立马跑到跟前。“我的天老爷,江大人呐,这一夜您去哪了?”
江守君听闻此言疑惑问道:“只一夜么?”
“是啊,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寻见您,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来,我们就是三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更别说交差了。”
江守君轻摇头:“我没事的,可惜那借出去的马我没能带回来。”
“那倒没什么,我们今日晚些时候能到楚州,这剩下几匹马够跑得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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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抛尘恨净身入空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