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一红一绿两个邪祟又回了王家,对着王若兰做出各种怪状,王若兰尖叫着乱躲,王夫人抱着她大哭,众奴仆家人都无所见,束手无措。
那小道士提剑上前喝道:“休得无礼!你等是求财求物,但说无妨,不得在人家内帷放肆!”
那穿红的叫道:“小道士,与你何干!此是她前世欠我的,今生合该偿还。”
小道士心道,我自是知道,不然早就剁了你。因问道:“究竟是何冤孽?”
那穿红的便道:“我前生原是将要得道的狐仙,她是前朝一名官家子,命人猎火狐,我恰好逢着劫,求他饶我,谁知他见我口吐人言,越性叫人把我砍杀,又剥下皮革做了袍子。他今生又投了贵官家中,因此一事投了个女身,原该受夫家磋磨至死。偏我已得准了消息,要去转世投胎做人身,恐来世不得向她讨债,故前来先报前冤!”
小道士听了这番话,也动了恻隐之心:“此间主人答允给你们做法会,超度你们可好?”
那穿红的叫道:“我已有了投胎去处,稀罕什么超度!”
小道士道:“虽然你等有前世冤孽,究竟你们又不能夺命追魂,这般吓唬她又如何?不如得些实惠去吧。”
穿红的不愿,穿绿的却道:“大姐姐不要固执,妹妹随你来一场,得些好处也好。”
小道士见状,趁机道:“我听你们说卫探花家大姑娘字好,我们便请她来,抄一部经书烧与你们如何?”
穿红的大笑道:“小道士知道什么?卫大姑娘好的不是字,我也不要什么经书。”
小道士见它们语气松动了,便道:“你们要什么,只管说来。此间主人乃是贵官,去请卫大姑娘来,你们再在她面前作怪,可不尊重。无如请主人求告卫大姑娘,你们想要什么,求她写一写可好?”
穿绿的便道:“我爱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向卫大姑娘讨一张。我爱兰花,也请卫大姑娘给一幅。其余金银首饰,四时衣裳各一套。”
穿红的道:“既如此,我也要苏东坡的《江城子.凤凰山下雨初晴》一首,雪中红梅一幅。金银首饰,四时衣裳,同妹妹的一样。”
小道士一一答应,又问道:“两位好歹将来历说明,不然我等如何将东西送与两位?”
穿红的道:“我名丹珠,妹妹名叫绿珠。我等乃是城西南山上修炼了八十年的狐,不幸一日同遭了猎人之劫。”
这两个,先时俱是青面獠牙,目光炎闪,形容凶恶极煞,听得小道士答应请卫大姑娘助力供奉,王夫人在旁边没口子答应,便一抹脸另化了一副形容,变作两个五短身材,白脸皮吊梢眼的女郎,说道:“既如此说,我们且等着。”
众人都无所见,王若兰却苏醒了过来,抱住王夫人不放。王夫人也自害怕,无论小道士说什么,都只管答应。又听得小道士说不必请卫大姑娘亲来,只要请她如题作几幅书画,再烧送几套衣裳首饰,便可化解此劫,哪里还按捺得住?忙叫道:“风跑!快去请老爷,去卫探花家!”
王天官听得这般说,忙命驾车,请了院判大人作陪,登车同去。
可巧卫炜已经上值去了,王氏在家中,听得王天官来访,唬得一跳,又听说是要求卫舒的书画,更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觉得不好出见,一时又觉得不好推辞,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幸而陈福满在外,已经将王天官与院判请到厅中上茶,又命人速速骑马去翰林院请老爷,打发自家媳妇来见王氏道:“太太,此事须得老爷知道。姑娘年纪小,这事也该好生与她说,别吓着了她。”
早有红缨跑去告知了卫舒,卫舒听了,也觉得吓了一跳,道:“我早起确实让紫珠去烧了些旧作业,难道真有鬼怪好字纸么?”
紫珠亲自拿去化字炉的,听说当时有两个狐鬼守在自己身边抢字纸灰儿,也怕得牙齿上下打架,身子都软作一团了。
卫舒性子像卫炜,也是把持得住,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爹爹定然不会推辞的。只是这事不可声张,闹出去的名儿不好听。”
怀珠也道是,卫舒便命红缨去上房对王氏说了这话,又命怀珠道:“我记得往日曾写过这些,不知它们如何得知。你带着她们且去翻找一下,若有,就找出来交付王天官家去吧,他家还不知道急得怎么样呢。”
怀珠答应着,带着丫鬟们下去找。卫舒的书画习作都是收在箱笼里,整整齐齐的,一齐搬上来,卫舒打开一张张翻看,果然有《满庭芳》和《江城子》各一张。看到画时,只有一幅春兰,长在悬崖之上,一轮明月在天,彼时在旁题诗一首,乃是宋代徐鹿卿的《咏兰》头四句:“丛兰抱幽姿,结根托山壤。所据良孤高,其下俯深广。”
卫舒略略一看,将两篇字及春兰画都放在一旁,踌躇道:“我素未画过红梅。”起身踱到窗前,忽瞥见那桃花,心中灵机一动,触上心来:“怀珠,备下笔墨宣纸颜料来。”
她习画时,梅兰菊竹俱是一起学的,只是春兰夏荷秋菊都画了,唯独雪梅未画——因她病倒了。此时又无雪景梅花,她病中也未曾看过,只得将往时记忆,加上学画时观摹卫炜画的梅花,比照着窗外桃花,模拟一幅。
等将诸物备齐,卫舒卸镯挽袖,洗了手,才提笔,便如走龙蛇,随意点捺,不一时,便成了一幅小横条。卫舒凝眉一看,虽不大好,也无如何了,立命怀珠等将画烘干,好交付给王天官去。
王天官与院判坐在客厅上,闻得家中只有女眷,方知十分唐突,幸而卫家管事十分殷勤,说道已去请了卫翰林回来,太太又传话,说已经让小姐去找书画了,才放心下来。
王天官此时才有心思打量卫家陈设,见一水儿楝木家具,平常花样,十足一个普通中等人家的样儿。唯墙上所设条幅、斗方,俱是龙飞凤舞,不失名家风范,一看落款,皆是卫炜所写。再看不远处一幅对联,写着“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笔力不似卫炜,一看落款是卫舒,王天官便知这是卫大姑娘的手笔。忙细细看去,虽是女子所书,却无半点脂粉气,唯个个点笔俱作花瓣一样,轻灵可爱。
王天官不由得起身上前去看,院判见状,也跟上去。王天官一个一个字看过去,再将整幅字一看,竟觉得花瓣纷飞,满纸潇洒,不禁赞道:“好字!好字!”因指着向院判道:“我虽知卫翰林字好,竟不知他女儿这字也这般好。不愧是探花家小姐,这字已自有风骨。”
院判笑道:“我才疏学浅,还看不大懂,只觉得这个雨字,十分好看。”
王天官笑道:“不错不错,雨中藏四花,点滴在心头。”
院判笑道:“都说字如其人,卫大姑娘这字也是一样。”他曾替卫舒诊治过,见过数面,自然知道她生得娇美。只是医者父母心,他也无暇去细看病人容色。此时想起来,原来卫大姑娘竟是生得比他生平所见的女孩儿都要好看些,只是病中憔悴,他又只顾察颜观色,不及细细端详品度。
王天官还不知其意,说道:“卫探花的字更好,然卫大姑娘尚未及笄,稚子手笔,难能可贵。”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有人朗声道:“正是,稚子手笔,不敢贻笑大方!”
两人忙看去,只见卫炜匆匆快步进来,一边抬手与两人见礼,一边笑道:“小女闺中练字,不敢辱贵客清目啊!”
院判连忙还礼,王天官则抬手笑道:“卫翰林太谦虚,大姑娘有乃父之风。”
卫炜在两人跟前站定,气息微喘,额角带汗,幸而衣袍整齐,便知他急忙赶回,三人也不急着寒暄,依礼分坐下。
卫炜稍稍拭去汗水,才笑道:“下官今日当值,不及迎接贵客,恕罪,恕罪。”
王天官笑道:“是我唐突,然事出有因,非我等不知礼也,望卫翰林勿罪。”
卫炜闻言,正色道:“我听下人说得语焉不详,敢问大人,所言之事可是属实?”
王天官有些尴尬,但想着家中妻女情状,仍是如实道:“确有此事。好叫卫翰林知道,我家原请了院判大人——大人现在此,施针开药,又指点我往清泉观请了玄能、玄清两位天师,原指望将此怪歼灭。谁知玉牒焚去,却得知此怪乃是小女前生冤亲债主,前来讨还,阴司已是核准了,应有此劫。说道只是惊吓,不能夺命,然那怪物日夜叫嚣掷跳,凶恶非常,小女闺中弱质,只被吓得魂不附体。如今玄清天师问准了那怪,只要求得卫大姑娘字画数幅,它们便心甘情愿退去。卫翰林,我故知‘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此事就在我至亲身上,干系我女,我不得不厚颜前来求助了。”院判在旁,也忙出言作证。
卫炜听罢,不由得点头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王天官触上心来,滴下泪来,忙抬手去拭泪。卫炜扭头去问陈福满:“姑娘知道了么?”
陈福满肃身道:“姑娘知道了。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老爷回来了,也不会推辞的。只是这事不可声张,闹出去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说的名儿不好听。”
卫炜道:“正是这个理。”又回头向王天官道,“还望大人,念在我儿援手份上,无论成与不成,都莫向外人宣扬。”
王天官忙也抬手回礼道:“卫翰林放心,若非不得已,我又怎会将内帷之事随意宣扬?”
他见卫炜家郑重,不免回过味来,就有些怪昨日去给王夫人传话的婆子,进而连龙府也牵连上了。自家内帷的事,王若兰又是个定了亲的大姑娘,大庭广众传扬了出去,岂能无损名声?又一想自家为了挑生辰八字相合的丫鬟,遍寻京城的三姑六婆,闹得沸反盈天,更是不堪。今日过后,不知旁人对自家有什么说法,只怕再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因这些念头不断起来,纷纷扬扬,晕晕乎乎亦不知作何感想了。
卫炜再料不到王天官心中想法,只吩咐重沏上茶来,立等着姑娘那边送书画过来。王天官心中昏沉,正自尴尬,不好答话,幸而院判在旁,又与卫炜谈论了一些卫舒病后调理身体的话,倒也一递一递地相谈甚欢。
幸而只过了半个时辰,里头传出来一个匣子,陈福满亲自接了捧上堂来呈给卫炜:“老爷,姑娘找出来的书画。”
王天官闻言,精神一振,不由得引颈张望。卫炜便就着陈福满手中,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书画取出,一一揭开给两人过目。
因是日常习作,均未装裱,只见两篇词作皆用行楷抄就,笔力不下方才所见条幅,只是不若条幅上大字的潇洒,十分规整。再看那春兰,倒显得笔触稚嫩,唯布局错落有致,兰叶自然,别有风味。卫炜笑道:“小女去年才开始学花卉画法,有辱大人清目了。”
王天官笑道:“卫翰林过谦,这就很好。”
又打开雪梅,卫炜一看,不由得失笑,摇头道:“胡闹,胡闹。”
众人看去,只见纸上画一敞开的明窗,窗外一树红梅,枝上犹有积雪,梅花却红艳欲滴,仿佛蕊吐芬芳,令人沉醉。王天官看时,只觉得这梅花与春日碧桃,有异曲同工之妙。
卫炜笑道:“小女从未画过梅花,这必是对着桃花画的。虽不好,也无如何了,让大人见笑了。”
王天官这才恍然大悟,再看题诗,也是苏轼的七律一首:“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王天官不免也捋须呵呵一笑,卫炜无奈道:“偏她促狭。”于是将书画重放入匣中,双手递与王天官:“下官本欲留饭,只怕大人家中仍盼着大人早早归去,来日再请大人。”
王天官心中感激,接过匣子道:“大恩不言谢,翰林高义,还望来日不吝与我来往。”
两人也不多寒暄,王天官道一声告辞,便与院判起身登车归家。卫炜送了两人,因原是请假归来,吩咐了陈福满两句,便仍回去上值了。
王天官与院判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家中,亲自将匣子捧到了内室。
彼时王天官出门,老道士玄能已选出了四名丫鬟,打发婆子带下去剃发清洗更衣完毕,便引来守在王若兰床前。那丹珠、绿珠两个狐鬼站在门前看着,嘿嘿而笑。
小道士法名玄清,原是修道世家出身,拜在观主门下,因天赋好,出身高,极受宠爱。他平素大胆,两鬼作怪时尚且不怕,此时见她们好歹有了个人样,更是放心与之攀谈。
“那卫大姑娘,是什么根脚?”
丹珠笑道:“什么根脚?小道士别胡说,大姑娘就是个人。”
玄清笑嘻嘻道:“我不信,你们这般喜欢她,莫非有什么前缘?”
绿珠道:“我们倒是想,可惜没这福气。”
玄清又问道:“你们要那卫大姑娘的字画作什么?”
绿珠眼里迸出光芒来:“小道士,我才不信你不懂。譬如你说烧经书,得了有什么好处?”
玄清道:“自然是为了功德超度。然而你们不是说不用超度么?”
绿珠喜滋滋道:“经书易得,这功德也有限。也罢,你们活人得了也无用,何妨告诉你一番?姐姐虽有了投胎去处,我却还没奔头。得了卫大姑娘的字画,我便有了前程。”
玄清听了,越发糊涂了:“这是什么话?难道这字画,可作投胎之法?”
丹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傻孩子,哪有这样的捷径?不是你想的这个,妹妹生前修炼比我刻苦,原已可化人形,死后也修炼不辍,但毕竟没了肉身,难以再行狐修之道,只得想法修个鬼仙之道。”
玄清聪敏,一听便知:“难道要借那字画修行?我孤陋寡闻,从来不知有这样事情。”
丹珠也不愿多说,只道:“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正说着,便听到下人来报,老爷送书画进来了。丹珠绿珠喜不自胜,就地一滚,化作两只狐狸,在门前掷跳。王天官都无所见,疾步走进来,玄清忙上前接住。
王天官带汗笑道:“小天师,书画在此,还请你速速送去。”
玄清接了匣子,见两狐蹲踞地上,目光灼灼盯住,便笑着答应了。王夫人连忙命人将备下的头面衣裳也捧了上来。
两狐此时只看得那首饰衣裳一眼,便浑不在意,只盯着玄清手里的匣子。玄能设起坛来,玄清上了法坛,一番荐告已毕,便打开匣子,取出书画,展开一看,也不觉有何异样,反不如首饰衣裳耀眼夺目,便不在意,于坛前焚化。
玄能未开法眼,玄清却见那狐狸守在火盆边上,对着火焰一吹,那火顿时化作绿色,幽幽直上,青烟腾腾。众人不知,突见火焰变成这样,尽皆色变,还以为是怪物作祟,又不肯离去了。玄清暗暗观察,两只狐狸却是欢欣雀跃,一边掷跳一边欢叫。
一时书画焚尽,化作纸灰,玄清忽见眼前金光一闪,瑞气千条,晃得他眼花缭乱。等他定睛再看时,那绿珠已化作人形,两手各持一卷轴,霞飞两颊,肌肤润泽,笑意盈盈,向他说道:“小道士,叫你看看这好处。”
她一挥手,那卷轴迎风展开,画中明月竟朗朗挂于庭中,光华四射;悬崖突出身前,兰花摇曳,幽香阵阵。玄清不由得一低头,只见脚下竟是万丈深渊,大吃了一惊:“幻象?”
绿珠道:“莫动!这可不是幻象,此乃我今后的洞府了。”她皓腕一动,卷轴收回,顿时月山皆不见了。
玄清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头猛跳:“这……竟是化纸作实?”
绿珠笑道:“文字有功,书画成真。也就是我们这些游魂野鬼能得了益罢了。”
玄清看看丹珠抱在怀里的两幅卷轴,深悔方才不曾细看,此时她定是不舍得给他看了。
丹珠比绿珠老练,也不好卖弄,自然不打算给玄清看她卷轴之妙。她微微一笑,向玄清道:“小道士,我且要投胎出了。前冤已报,我待要修来世,不妨借你之口,做一件好事。”
玄清忙问何事。丹珠道:“王家女儿,今生注定所嫁非人,原该受尽磋磨而死。只她今日已有幸遇了贵人,日后可要靠定了贵人,我更有八个字送给她,务必要牢记:教住即住,教去即去。”
言毕,两狐化作轻烟,转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