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
用“梦”来形容并不准确,他的记忆割裂却也井井有条——他需要以此来区分那些记忆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但他的记忆材质特殊,时不时会飘忽到表层,只要闭上眼睛,绵长的记忆就会一瞬在脑中释放。
就像午后短梦一样。
那是新年。在奇境的天国之中。
他问那个叫“灰狼”的机工“dkp”是什么,对方给出了很标准的回答。尽管早就察觉到灰狼对mmorpg的一些复古设定比较了解,但听他亲口解释这些早期术语时,心里有一盏灯火摇曳片刻,在抵达伊特恩后彻底熄灭。
要怎样去形容那段日子,一方面他要处理北之部落的事,恍惚后回到“阿加”的视野,那两个人像主角一样上演着一段段对话,自己像个沉默的摄像头。钟楼和教堂里月光晃荡,他看见她眼睛里另一人的断眉。
“灰狼”本来就是个危险分子。灰狼有着常人没有的知识,这对他而言很危险。
不管是地下城还是地上居民,对mmo都一知半解,但就在他眼前,这样的人时刻可能因为“知识”而暴露他。
什么“知识”呢?
对于上个世纪热衷MMO的普通玩家而言,这是常识——很多游戏里一个玩家都可以创造两个或多个账号,就是这样单纯而简单的事,对于如今的人们而言,大多数都不曾知晓。
游荡者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游荡者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拥有双重身份,两具身体可以身处在同一个空间——当然,他们由一个大脑操控,因此当另一个身体活跃时,原本的身体看起来会呆滞很多。他掌握着这样的平衡。
他是谁?
但肯定,不止是“阿加”。
作为杀死灰狼的理由,这些足够了,他的杀意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但是和他不同,“阿加”是很坦诚的人,他直面自己的私心和**,尽管理由已经足够,但“灰狼”一定是因为那些微光前自己看到的画面而最终死去的。
那是很好的时机。
他从城外回到伊特恩,但遗憾的是,阿纳斯塔西娅发现了他在城里,他所在的位置无法抵达钟楼,但有一个人不一样。
披着和众人相差无几的外袍,和伊蒂斯以及阿纳斯塔西娅亲卫队的战斗让大多人无法注意到巷道中的骑士已经消失,他低头行走在夜里,星空下垂,进入钟楼的时候,灰狼并未起疑。
他转过身,从“LOCK”的疲惫中得到喘息:“广场上好些了吗?”
他的动作很快,星穹在一瞬刺向灰狼。灰狼的反应也很快,比他预计中快很多。这个机工就这样拉开了距离,眼里里闪过猛烈的诧异,但只是一瞬就压下。屏息间,二人就在这光影不定的钟楼里交锋。
灰狼遁入黑夜,阿加寻找着他的影子——他想到了在奇境的时候,灰狼从天而降救下他和姜绪。阿加猛地抬起头,还没看到人,几枚光弹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他勉力挡住,但还是有一枚射/进肩胛,一瞬整个左臂都失去力量。
灰狼就这样坠落下来,他持铳再次指向他,脸色却突然一白,他见过这样的表情。
“你的弹组用完了。”阿加说。
没有火力覆盖,他轻易地近身,最终使用了那把死亡的匕首。
他拖着残缺的左臂往外走,人群嘈杂,他看见她背着人流在靠近,初雪降临,他有意地暴露自己的伤口。
“……”
我受伤了。
姜绪只是往钟楼走去,一步也没有回头。
-
他规律地呼吸着。
血液在他的皮肤下流动,在眼皮下翻涌。
残剑指着他。
“……我应该吃掉阿纳斯塔西娅的记忆。”他说。
他从她的眼里同时看见了漠然和慈悲。
“所以你选择继续说下去。”
姜绪把残剑像箭一样射进他身后的草垛里,拍了拍手,取下权杖,她双手拄在权杖之上、微微侧头:“其实和她没关系,也和灰狼……没关系。在那之前,09。在小岛的时候——你想要把我带进虚幻的奇境里,你说,我喜欢下坠。”
他问:“所以,你的记忆逐渐回来后,你就知道我是阿加了。”
姜绪还是摇头,她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起:“还记得我们回到森林的时候吗?西西莉亚因为梦魇,做了个噩梦。她说,她梦见自己在游戏开始时就在森林外见过我,还梦到我一个人死在了囚车里——她并没有这样的记忆,但我也从来没告诉过她这段故事。从那之后我就在想,我第一次遇见你是在什么呢?”
——
“第一次,一击命中,你来不及反应。”
他在初始海岸时这么说过。
“我想我在囚车上遇见了你,你杀死了我。但是,我就这样在你的面前活了下来。”姜绪微垂着眼,搜寻那些淡化残缺的记忆,“所以你决定留下来,看看我有什么不同。”
那一天潮湿、阴暗、逼仄。
本该死去的人复生在他面前,她的血液如同潮水渗进他的脚底,然后消散不见。
姜绪微微蹙眉:“在森林的时候,阿加太会讨好我了。但和他不一样,09,你是个很容易被‘引诱’的人。”
就像自己被放逐后,他为了快点找到她。他因为“阿加”而感到束缚,就让阿加死在了同盟境内一样——那个骑士确实死在了来找“格蕾”的路上。
对于如今的他——只要在他面前表露出对“阿加”的动容和不舍,他无法控制自白的冲动。
“但是,09。你不用去想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件事……从始至终,从我那天在囚车上睁开眼的一瞬,我只怀疑过你一个人,没有其他答案。”
他收起动作,木然地站好:“你想做什么?”
“即使你再厉害,也不可能从我身边逃走。”姜绪说,“所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这就是你该做的。”
他们的周围很暗,但在姜绪身后,营地火光不灭,远处一个金发的影子相当带有侵略性地注视着他们。
数日前就开始的布局,姜绪和皇女想要在今天结束掉有关于“阿纳斯塔西娅”的一切,也同样想在今天终结掉他身上的谜团。
他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短槍,他把腰腹上的绳索卸掉,短槍与长袍随之落地。他走到姜绪跟前来,抬起头,伸出手:“格蕾。”
姜绪把手搭上去。
“我们在小岛上重逢的时候,我被关在一个木箱里。”
他说,“……那是你做的。”
姜绪有些怔愣,他继续道:“在雪山找到你的时候,我就是你的附属品。所以我会讲给你听的。前提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躺在草垛上。”
没等姜绪反应,他就拉着她跳上了草垛,猛地摔倒在上面,灰尘与草木一并扬起喷洒,他转过身侧躺着注视着姜绪。那仍旧是一双漩涡一样冰冷的眼睛,但姜绪却能感受到透彻澄净的笑意。
“你很厉害。”他回忆着,“我说下次见到你,我会卸掉你的关节。但在海边,是你赢了。”
回忆总会被美化。他其实知道那个夜晚有多冷冽,海水有多刺骨,不管是他还是格蕾,显然心情都不算好。但每每回忆起这一天,他总会记得她在月光下的神情。而他败落的时候,她显然照着他那些的威胁的话语做的,她把他的关节都卸掉,扔给了附近船上的约尔曼人,但她没想到处于致残的他也拥有反击的能力,最终坠入了大海中。
“那时候我的等级比你高,说实话,即使我们等级相同,法师也很难在近战中击败我。事实上战斗的前半段,我的确占据上风。但在我开始像之前一样探查你的记忆时——”
他对她产生了好奇,所以他想要了解更多,他在她的记忆看见了很多。
记忆从不会消失,只会被掩埋。
“你的攻击增幅突然猛增,几个火球术就把我烧成了残血。或许你已经不记得,最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伤害就不稳定,那时候的增幅很小,包括现在也是。游戏后期,那些数字可以忽略不计。”他把姜绪的手牵起来,抓住她的手掌翻过,“我想这都是因为这枚戒指。”
他弯着眼:“你很厉害,所以,我不应该担心你。叫我‘阿加’吧,格蕾。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而‘09’,那其实是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