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到来并不明晰。
但当你推开窗户,窗外传来的风并不刺骨,反而让你想去夜色广场听一曲吟游诗人的诗歌,那么,春天的确深切地降临了。
棋子下落之时,神圣加维里尔帝国议会圆厅中央。
阿纳斯塔西娅慈悲的脸上,带着困惑与些微愤意的眼神投向玛格丽特,似乎不敢相信她亲爱的小姨会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侯爵趁势追问,她双手往桌上一拍:“玛格丽特!这是你伪造的情报吗!就为了让‘月光’回来?你知不知道,如果她回来,且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时候,同盟军队携死神南下会是多么可怖的画面?”
圆厅里是漫长的寂静。
格莱斯顿沉闷地清嗓:“回答她,玛格丽特。”
“我无话可说。”玛格丽特双手环抱,“这是复写的情报,用帝都的信纸很奇怪吗?”
“您说过是原件。”阿纳斯塔西娅低头检查纸页,“我想,应该也有其他人见过这位名叫‘安杰琳卡’的将军的字迹,如果只是复写,应该不需要模仿字迹吧。”
玛格丽特神色未变,但她的反驳却相当乏力。
圆厅里再次想起细碎的议论声。
手持审判之锤的格莱斯顿走上高台,按照他往常的习惯,此刻应该结束这次会议,他站直身体,看见玛格丽特的侧脸在高窗投射下的光影间变幻。
“玛格丽特,我给你最后的五分钟,或许,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格莱斯顿临时前一直在想,或许,他不该给这多余的五分钟。正是这多余的时间里,阿纳斯塔西娅完成了她这一天里最后的演出。
她咳血了。
她今天的外衫是白色的蕾丝针织,血液咳出来相当显眼,一旁的侍卫立刻扶住她:“……殿下?您还好吗?”
“怎么了?”格莱斯顿问。
“没什么,外公,谢谢您的关心。”
格莱斯顿一颤,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这让他的心情一时复杂起来。
“只是前段时间过‘哈瑞斯’节的时候,您还记得侯爵大人提起的那位‘瑞贝卡’吗?”
他当然不记得。
好在,阿纳斯塔西娅继续道:“住在东城区的单亲母亲,她的女儿得了慢性髓病那位……我之前就听说了她的事,一时难过,上门照顾了那孩子几天,这几天身体都不怎么好。”
“难怪有人说首席这几天歌声有些哑,殿下真是心善。”有人低声道。
格莱斯顿不由得开口:“如果想要帮助这些人,用不着你亲自去。”
这也算得上是关心,格莱斯顿对她态度的软化是个信号,或许今后,会有更多帝都人称她为“殿下”而不是“首席”。
“我必须去。”阿纳斯塔西娅扯着胸口,“妈妈就是这么走的,髓病……最后的时间,她们这样的病人需要人陪。”
“噢!”人群里响起低呼,刚才还认为她前途光明的议员无一不感到诧异,她的母亲是个敏感话题,尤其是在格莱斯顿面前。
果不其然,首相的面色猛地沉下来。
阿纳斯塔西娅提起裙摆,有些忘情地离开了证人席:“那太痛苦了,我无法坐视不管。但最后,那孩子还是死在了‘哈瑞斯节’,幸运的是,最后的时间里,我带她看了很多她在那个小窝里看不见的风景。”
“怎么会?”侯爵惊讶地说,“我去调查的时候,她的慢性髓病似乎已经好转了。”
“瑞贝卡为了暂居费四处奔波,小女孩饿了很多天,髓类侵蚀了她的胃部……她到最后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可以说她是活生生饿死的。”
阿纳斯塔西娅的脸上落下一串晶莹的泪,她微垂下头,泪珠滴落地面,如同细碎的钻石。
“小姨,妈妈也是这样走的。所以,请您告诉我,这次暂居费的异常,究竟是不是您在背后……”
“够了。”玛格丽特走上前来,她的高靴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将整个圆厅里的人都一震,“我不知道你的企图,所以,还是暂居费吗?我会戴上镣铐。在那之后,委员会不管是谁,随你们怎么推进?够了吗?!”
玛格丽特的情绪失控了吗?
阿纳斯塔西娅缓缓抬起头,她就站在玛格丽特的面前,玛格丽特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
睫毛微颤,作为一个演员,她表露的悲伤令人动容,但作为“阿纳斯塔西娅”——
她正凝视着玛格丽特。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玛格丽特心下一颤。她不会在小辈面前败阵,相似的面容、这样的眼神让她想到了她的姐姐。
阿纳斯塔西娅轻声道:“您真是无药可救了……”
审判当然有重点,玛格丽特显然意识到,她今天只能作为一个罪人离开。
她当然不会让今天就这样结束。作为庞大帝国摄政人的玛格丽特,如果只让她背负这样的罪名,不出今年,她就会东山再起。
她走到玛格丽特的审判席前。
“小姨,您今天也喝酒了。这甘甜的酒味我很熟悉,想必就是杰尔夫酒坊的酒吧。”
玛格丽特皱眉:“我平时很少喝他们的酒。”
虽然她今天有些昏沉,但这酒不会有问题。
一句回应,阿纳斯塔西娅几步抽离。
“就像诸位刚才听到的那样,玛格丽特已经承认了她正是‘暂居费’贪污案的罪魁祸首。在今天到来之前,侯爵大人的调查想必并没有简单结束吧。”
“如您所言,殿下。”侯爵再次出声,一份卷轴被呈上来。
“在我调查的时候,我和同伴都很好奇,很多流民都是贪污受害者,当然,也有暂居在帝都的居民没有受到影响。唯独杰尔夫酒坊不同,尽管比起以前,他们付出了更多的暂居费,但它们的假账和假账却不同。”
“什么意思呢,侯爵大人?”
“就像东城区的马戏团,我想诸位也有所听闻,那里观众很多,但玛格丽特显然没有放过他们,而同样是每天收入颇丰的杰尔夫酒坊,它们有另一把秤,在这把秤上,所有的钱币都被会算作里斯银币,而不是奥弥金币,也就是说,他们实际的收入远比1800要高,这部分多出来的钱币去了哪里呢?
总之,这个例外让我感到疑惑。为此,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酒坊的现金流——最后果然发现,杰尔夫酒坊背后的老板其实和帝都大部分酒馆的老板是同一个,也就是玛格丽特。”
“噢!”“天呐,怎么会?”
“杰尔夫酒坊的一部分资金流向了委员会的其他官员手里,我想,这应该是玛格丽特用来平衡账目和洗白钱币的酒坊。当然,我们别忘了杰尔夫酒坊来自哪里,从北边……是的,它的一部分资金也流向北面,最终顺着河流,淌进了阿尔斯特同盟国的冰川里。”
阿纳斯塔西娅在众人的诧异里提出最后的疑惑。
“玛格丽特,我很好奇。同盟国有名的将领,为什么会帮助你捏造情报呢?”
侯爵拍拍桌子,指向罪人。
“这是叛国罪!玛格丽特!”
就像将死的那颗棋子,在棋盘上落下最后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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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这位客人,首席的演出被取消了。”
夏洛蒂抵达帝国剧场的时候,恰好听见侍者在外厅致歉。
她拨开帘子往里走,阿纳斯塔西娅换了一套灰黑色的套装,站在缀满春花的窗前,指挥着手下把她的画像取下来。
“西娅,我还以为你会继续。”
“不需要了。”阿纳斯塔西娅摇摇头,“我享受舞台,但在这里,有的演出并不是为了自己快乐。”
夏洛蒂沉默片刻:“其实我很好奇。”
“什么?”
“瑞贝卡为了报答和复仇,帮助我们在玛格丽特的酒坊里找到了和杰尔夫酒坊的联系。但她应该还没有老练到让对方毫无察觉。”
“侯爵大人。”敞开的窗户,一个轻巧的影子下落,金色的卷发在夜里熠熠生辉。
“我们亲爱的西娅和游荡者有联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圈套,对她而言当然不是难事。”皇女向夏洛蒂问好。
夏洛蒂瞪了瞪眼:“你也知道了吗?”
皇女没有回答她,“暂居费”改革推进后,母亲秘密死亡,夏洛蒂代替母亲成为“侯爵”,这一路走来也并不轻松。
夏洛蒂开怀地笑着:“看来我又能轻松些了,噢,要在议会里表演得像个大人可真费劲。”
不过她当然也清楚,很多人默许了她的存在,这也是玛格丽特并不把“侯爵”放在眼里的原因,作为罪魁祸首,她当然清楚原本的侯爵已经死亡。
夏洛蒂还想说些什么,忽然,自远方而来的钟声响起。
“零点了。”阿纳斯塔西娅说,“或许再响几次,夜晚就不会继续宁静下去了。”
“今晚也不见得会宁静。”夏洛蒂走到窗前,捧着脸,月色落到她的脸上,“希望人们都能睡个好觉。”
她转过身:“殿下,以夏洛蒂·J·约尔曼的名义,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受封仪式,从下周开始,你会是名正言顺的帝国皇女。”
“感激不尽,阁下。”
阿纳斯塔西娅向她颔首。
“虽然不知道帝都人会不会睡个好觉,至少,西娅今晚会安心睡到天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