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医院碰到郑珣之后,一直过了三天,到了周六上午,应该换药的时间,蒋遥没去医院,而是在家里自己处理了伤口。
镜子里的蒋遥穿着黑色宽松背心,背心两边的开口一直到腰侧,靠近左下腹部的位置一团青紫。
她的头发扎在脑后,不施粉黛的脸凑得很近,她的视线集中在脖子上,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撕下医用胶带,一圈圈取下绷带,最后是纱布。
纱布带着湿润的潮气。
蒋遥眉头微蹙,放下纱布,看着已经结痂的伤口上钻出一颗颗细小的血珠,她扯了两张纸沾了沾,纸上很快留下了点点干涸的血渍。
拿纸按了半分钟,那点血差不多也止住了,蒋遥收拾了一下,把东西都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出浴室。
出了浴室,斜对面就是书房,她下身穿着短款运动裤,脚下是运动鞋,进了书房,她关上门,开灯。
书房靠墙放着一整面书柜,每层架子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但书架和书都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了。
书房的窗帘遮光性非常好,屋里要是不开灯,跟晚上无异。
书房的另一边,放着许多健身器材。
天花板角落吊着沙袋,地上放着各种长度的杠铃和大小不一的铁片,墙面挂着黑色扶手,呈竖排垂直,每个扶手间隔一段距离,像是通往天花板的爬梯。
另一个墙角摆了一个人形沙袋,比蒋遥高上二十公分左右,模型的脸是男人,只有上半身,整个模型通体红色,下半身是黑色底座,里头大概是金属材质,光是看着就很重。
蒋遥捡起墙角的拳击手套戴上,对着沙袋做出标准的格斗姿势,一拳过去,沉重的闷声传来,紧接着又是一拳,书房里回荡着沉闷的击打声,久久不停。
晶亮的汗水顺着她的侧脸流进颈间,渐渐打湿了衣领,她像是感觉不到累,打完了沙袋,摘下拳击手套转向另一边的杠铃。
她的手臂在铁片的重压下,形成了线条凌厉的硬块,凸起的血管蜿蜒直上,连接着脖颈。
汗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滴落,落在眼睫上,滴进眼里,眼睫飞快颤动了几下,她的眼神更是阴冷。
任凭汗水刺痛了双眼,她的手也未曾松动分毫。
脖子上的血痂被汗水浸泡太久,逐渐呈现出疲软的状态,伤口开始发痒,痒进心里了。
蒋遥缓缓放下杠铃,又缓缓举至胸口,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相较刚才,牙关咬得更紧了而已。
两小时后,蒋遥从书房里出来,浑身大汗淋漓。
她用毛巾擦了一下身上的汗,听到客厅传来震动声,于是调转脚步,从浴室出来,走向客厅。
手机放在餐桌上,她还未走近,又是一声震动响起,她随手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她那位相亲对象发来的。
-早上好,起床了吗?
-睡醒了记得回我。
-餐厅已经预订好了,时间地址我马上发给你。
最新一条消息。
-我很期待今天的见面。
蒋遥面无表情地敲下一行字。
-好的,我会准时到。
发送完毕,她正要放下手机,对面却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几秒后,弹出一条新消息。
-迟到也没关系,我会等你。
蒋遥没再回复,放下手机,扭头就进了浴室,水声很快传来,热气渐渐罩在玻璃门上。
***
餐厅是郑妈订好的,见面前,特地给郑珣打了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对人一定要礼貌,要给人留下好印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好好拾掇干净点,别又邋里邋遢的就去了。
郑珣口头上答应得好,真到了见面的这天,却是把郑妈的话全都抛在了脑后。
他嫌吃饭浪费时间,直接把餐厅改成了咖啡厅,临时让郑妈通知对方。
因此,当郑珣穿着三天没换的衣服,顶着一头状似鸟窝的头发坐在靠窗的位置,哈欠连天地窝在沙发里,看到身穿白裙,打扮精致的蒋遥出现在门口时,他犹如雷击。
郑妈的话顿时在耳边回响:“妈保证,这次的姑娘你肯定喜欢!”
难不成……
郑珣喉头飞快滚动了几下,撑着椅子稍微坐直了一点。
怎么可能这么巧。
蒋遥刚好转头看过来,恰好撞进郑珣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都怔愣了一下。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蒋遥,她低声跟旁边穿制服的服务员说了什么,随后便朝着郑珣的方向走来。
郑珣对眼下的状况有点懵,想说什么,一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蒋遥在对面坐下,抬手将发丝挽在耳后,她开口说话时,晶莹的唇色,荡漾着微光。
“又见面了,郑警官。”
她叫他,郑警官。
郑珣眼睫微颤,藏在桌下的两手交握在一起,他强装镇定:“是啊,又见面了。”
他打量着她,然后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你不是不穿裙子吗?”
蒋遥淡淡回答:“只是在你面前不穿而已。”
他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十七年,他有十八年都跟她在一起,却从来没有一次,见过她穿裙子。
他忽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午后,他坐在树下,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正在看书的女孩,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有点别扭。
他问:“你就不能为我穿一次吗?”
女孩的视线从书页里挪开,盯着他:“穿什么?”
他撇撇嘴:“裙子。”
女孩嗤笑一声,视线重新看回书页:“不要。”
“为什么不要?”
“没有为什么。”
“要嘛要嘛。”
“滚。”
从回忆里收神,郑珣冷笑一声:“你说话还是这么气人。”
蒋遥勾了勾唇角,不像在笑,像嘲讽:“彼此彼此。”
郑珣感觉喉咙有点干涩,抓起桌上的水,仰头就往喉咙里灌,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不是说以后别再见了吗?你现在自己送上门什么意思?”
蒋遥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水,自顾自地抿了一口。
郑珣看她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来气,就好像是他非要死缠烂打跟她见面一样,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她倒好,就只是远远看着,用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着,就只是这样,他就能轻而易举的发狂。
蒋遥可太知道怎么让他发疯了。
像现在,她只需要给他一个眼神,亦或是对他勾勾手指,他恐怕又要欢天喜地的对她俯首称臣,做她身边最忠诚的那条狗了。
“我觉得你好像误会了。”蒋遥说。
咣当一声。
郑珣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
如果说刚才他还在猜测相亲对象会不会刚好就是蒋遥,那么现在他听到了刚才那话,算是彻底确定了。
他们两人的见面,确实就是个单纯的巧合。
是他自己单方面误会了。
“是吗?”郑珣身体后仰,重新窝进沙发里,两手环抱在胸前,眼神冷了下来:“那你还坐这儿干嘛?走啊。”
一旁的服务员走过来,弯下腰,抱歉地看着郑珣说:“对不起先生,这边的位置是提前预订的,刚才是我弄错了,真的很抱歉。”
郑珣一愣,看向蒋遥,她端着水杯,又抿了一口。
她没看他。
郑珣起身离开,经过她身边时,她才放下了水杯,回头看去。
郑珣走去的方向,尽头坐着一个模样甜美的年轻女人,蒋遥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相亲对象。
而她要面对的,则是另一个,她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刚停好车匆匆下车的年轻男人,男人名叫周文彬,人如其名,果真是文质彬彬。
周文彬进了咖啡厅,一眼就认出了蒋遥,他走到蒋遥对面,一边道歉,一边款款落座。
“我迟到了,真抱歉,让你久等了。”他说。
蒋遥微笑着摇头,声音不似刚才冷淡:“你没迟到,是我来早了。”
周文彬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他并不知道蒋遥为什么临时决定约到咖啡厅,他原是想跟她吃顿饭,多说说话,交流一下感情来的。
“那下次,换我来早一点吧。”
蒋遥笑了一下:“好啊。”
……
郑珣不懂。
他们在聊什么?
为什么她一直在笑?
郑珣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窗边,只是看不清楚蒋遥的正脸,可即便是侧脸,他也能清楚看见她在不停地笑。
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郑警官,你怎么不说话?”
郑珣收回视线,看向女人,他刚才听过女人自我介绍说了名字,但他扭头就忘了人家叫什么,他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但在此之前,他已经逃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合。
是啊,这次他逃了。
然后呢?
迟早还会有下次,只要他一直单身,他家里那两个一定不会轻易罢休,要是他爸还好说,对于结婚这事并不执着,反倒觉得一个人过也不错,但郑珣他妈就不一样了,嚷嚷着非得让他找一个,前几年可能多少还对儿媳妇的标准有点要求,现在么,只有一个要求。
只要性别是女就行。
郑珣强压下心中烦躁,强迫自己镇定,对于女人的问话,一样一样,有问必答。
当女人问到他工作上的趣事,他说工作性质,无可奉告,女人的表情有些尴尬,随即又找了新的话题。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郑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掏出手机接听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黄凯激动的声音。
“郑珣,木华园,赶紧过来!”
听这语气,郑珣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命案,否则黄凯不会这么急着叫他过去。
他站起身,椅子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四周许多人侧目看来,他不自觉往窗边看看了一眼,发现坐在蒋遥对面的男人正看着他。
而蒋遥后背挺得笔直,端着咖啡杯,正要靠近嘴唇,像是根本没听见。
郑珣草草说了声:“抱歉,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大步走出了咖啡厅,一边走向停车场,一边低头在手机上敲下一行字。
与此同时,蒋遥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这次你看着我走。
那个号码,九年没换,即便蒋遥没存,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因为过去的九年间,那个号码隔三差五就会发来短信,有时是问候,有时是分享自己的近况,有时是质问,也有时,只发一句晚安。
不论对方发了什么,蒋遥从不回复,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拿出来看看,看完了就关机,然后锁进抽屉里,所以看到那个号码出现在她现在的手机收信箱里,她有些不太习惯。
那话,也让她觉得陌生。
让她不自觉想到过去,每一次,都是他送她回家,每一次,都是他看着她离开。
这次,换她目送他。
是啊,这样才公平。
蒋遥照旧没有回复,目送郑珣的身影消失在路口,随后收回目光,关闭手机屏幕,轻轻放回桌上,对面的周文彬在跟她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她在听,却没听进去。
她垂眸看着左手虎口内侧的伤痕,想着,如果她注定走向深渊,那她一个人走到底就好。
那个疯子,她就不拖他下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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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