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第58章 chapter 58

“她没说去哪儿？”郑珣问。

黎港摇头：“我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言外之意是，他们没说上话。

彭松抬头扫了他一眼，垂眸，继续在电脑上飞快敲打。

葛月在一旁催促，盯着屏幕，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

医院里里外外已经找遍了，蒋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监控里只拍到了她离开病房，之后去了哪，没留下一点痕迹。

郑珣正对着墙，两手紧抓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他垂下手快步走了出去。

葛月从沙发里跳起来：“你去哪？”

郑珣头也没回。

等他们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走廊了。

彭松啪的一下合上屏幕，葛月一惊：“你干嘛？继续找啊。”

彭松：“不用找了。”

葛月：“为什么？”

黎港接话：“他知道蒋老师会去哪。”

葛月声音拔高了一度：“那他为什么不带上我？！”

与此同时，郑珣抬眼，看着墙上的小屏幕上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心里怦怦乱跳，呼吸不畅。

就在刚刚，他突然回想起她跟徐春见的那最后一面，监控视频里，她走出房间时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当时没想起，现在突然反应过来。

那天是5月8日，七天后，正是李晶的忌日。

另一边，蒋遥挽起袖子和裤脚，尽量让自己这身衣服不那么引人注意，但衣服上的花纹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任谁看了都会第一时间猜到她是从医院跑出来的，分明还是个病人。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她特意避开了监控，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去向。

倒不是故意让他们担心，只是她习惯了掩人耳目。

尽管所有事情都已经画上了句点。

不久前，她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黎港。

黎港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蒋老师，你知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要是子弹再往上一点，你就真的死了。”

“要不是你穿了防弹衣，就不止是被子弹震晕过去这么简单了，你这一晕就是五天，我们都很担心你。”

蒋遥刚醒过来，有些恍惚，问道：“今天几号了？”

黎港一愣，说：“15号，怎么了？”

蒋遥眨了眨眼：“没什么。”

静了几秒，她问：“你不恨我吗？”

黎港抿了抿唇，沉默许久，说：“一开始恨，现在不了。”

“为什么？”

“为什么……”黎港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一样，一样失去过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很清楚，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怪不到你身上，所以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没能早点帮上你的忙，或许那样，我爸现在还活着。”

蒋遥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自责内疚，负罪感无时无刻都压在她心里，十年至今，未曾散去。

她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她说：“既然你不恨我，那你也不要恨自己，所有事情都结束了，该付出代价的人我一个都没落下。”

“你爸他一直想看你考大学、工作、结婚生子，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他经常担心等不到那天，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别让他在天上失望，你过好自己的人生，他会看到的。”

黎港低垂眼眸，轻轻一点头，没有说话。

病房里静了一会儿，蒋遥忽然说：“我有点口渴，你去帮我弄点水吧。”

黎港拿着热水壶站起身：“好。”

蒋遥收回神，仰头看向夜空，现在是凌晨，要是能坐到车，日出之前她应该能到那里。

她走在街上，像孤魂野鬼。

所幸出了医院之后，街上没几个人。

经过一个桥洞的时候，她察觉到身后有辆车在跟着。

她回头，看到驾驶座是个女人，有点眼熟，她想不起是谁。

于是停下脚步，等在原地，车缓缓在她身边停下。

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驾驶座的女人转头问她：“是蒋遥吧？”

蒋遥没说话，女人又说：“你不认识我啦？我啊，你高中同学，温甜啊。”

蒋遥眨了眨眼，多年前的一个记忆片段浮现眼前。

温甜，她隐约有点印象，印象中，那是个戴着眼镜，总是低头走路的三好学生。

蒋遥只犹豫了一秒，也没征求人家同意，直接上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捎我一段，我也要去绿城。”

她记得温甜是绿城人。

温甜哦了一声，随即笑了起来：“你去绿城干嘛？这个点，该不会是从医院偷偷溜出来的吧？”

“不顺路我就下车。”蒋遥作势要开车门。

温甜忙点头：“顺路顺路，顺顺顺。”

车内安静了一段时间，温甜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蒋遥看着窗外：“嗯。”

温甜皱了皱眉：“你要不要睡一会，等到了我叫你。”

蒋遥：“睡不着，你能给我讲讲以前在学校的事吗？”

温甜笑：“好哇，等我想想啊。”

说起以前，温甜便说个没完，也许是从学校毕业后，进入社会，每天大部分时间忙于工作，公司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太过枯燥，现在突然有个机会，碰到曾经崇拜的同学，说起那些年的往事，她内心雀跃不已，话一开头，便是一路说到了绿城，说到了天蒙蒙亮都还没歇气。

在车上的这两个多小时，蒋遥仿佛重回了一遍高中生活，那时候的她无忧无虑，有家人，有朋友，有不惧怕任何风雨的勇气。

等到温甜说“到了”，她才恍然从回忆里抽身，回到现实，过去的青葱岁月悄然退场，黯淡的现实才是此刻正在上演的乐章。

她点了点头，冲路边示意：“就在前面把我放下吧。”

温甜把车停下，转头看去。

那个方向是纪念园，她记得那是为了纪念在医学上做贡献的捐献者所设的纪念墓园，蒋遥这个时间点过去做什么？

温甜忍不住问道：“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蒋遥：“不用，谢谢，开车慢点。”

温甜有点失望：“哦，好吧。”

看着蒋遥离开的背影，她心里头不禁感到有些悲凉。

如果蒋遥愿意多问一句她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那么她就会告诉她，其实她今天是特意过来看望她的。

因为她在网上看到了一些消息。

关于蒋遥的消息。

关于连环案的消息。

她今天晚自习结束后从绿城出发，就快到医院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路边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很庆幸自己在路口及时调头回来，否则她们今天可能就这么错过了。

当她看蒋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甚至没敢马上停车，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慢慢往前开，直到蒋遥终于察觉，回过身来看着她，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到，看到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此时，她坐在车里，甚至没法从蒋遥远去的背影，看出一星半点的影子。

目送蒋遥走远，她升起车窗，发觉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了。

她回头，目光落在车座背后，那里挂着一把伞。

与此同时，远在南城几百公里以外的县城雷声大作，一个女人站在窗前打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没人接，她着急地低头看手机，又重新拨了另一个号码。

已经到绿城，就快开到墓园的郑珣按下了接听键：“说。”

电话那头，徐乐诚急道：“刚有个人报警，说是你高中同学，叫温甜，她说蒋遥现在人在绿城，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定位发你啊，你赶紧过去找人吧。”

同一时间，蒋遥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静穆的墓碑，目光扫过碑上的名字，生卒年，走了很久，终于在尽头处停下。

她挨着墓碑坐了下来，把头靠在了碑上。

“姐，一切都结束了。”她像在自言自语。

说完，她闭上眼睛，回想起十年前，车祸发生的前一天，她和李晶最后的对话。

李晶温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瑶瑶，我今天好像看到白无常了。”

白无常是蒋遥捡的，很小一只，周身白色，她把猫放在矿泉水箱子里抱回来的当晚，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无常”。

养了半个月，几天前她妈要回老家一趟，家里没人喂食，这事就拜托给了李晶，可等李晶去的时候，发现白无常已经不见了。

蒋遥为此很伤心，甚至从学校偷溜出来找猫，这事被班主任发现后，告诉了她妈，她妈这些年虽然没跟大女儿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还是很依赖她，于是在电话里说起这事时，免不了抱怨一通。

李晶这边把妈妈安慰好，那边又告诉蒋遥，让她安心待在学校读书，猫的事，她来解决。

这些天她找遍了南城大街小巷，今天终于有了点线索，于是立刻把消息告诉蒋遥。

蒋遥一听，立马乐开花：“姐，那你一定要帮我找回来啊，我可想死它了！”

李晶说好，明天她会带上白无常最爱吃的小鱼干，肯定能把它找回来。

结果谁也没回来。

白无常。

蒋遥记得这名字谁听了都说不好，不吉利，她当时就觉得好，根本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她原本还打算以后再捡一只黑猫回来，凑一对黑白无常。

李晶出事后，蒋遥当初有多喜欢这名字，后来就有多懊悔。

十年来，她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当初她没有捡到这只白猫，也没有给它取名白无常，更没有让李晶去帮她找回来，后来的事，是不是也就不会发生了？

手指抚过冰冷的墓碑，蒋遥仔细感受着属于姐姐的温度。

天光已然大亮，四周的景象渐渐明朗，晨间带着凉意的微风吹来，蒋遥靠在石碑上，浑身冰凉。

温甜远远就看到了她，看到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

她紧紧攥着雨伞，犹豫着，没有上前打扰。

许久之后，她看到蒋遥顺着墓碑躺下了，正准备过去看看情况，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看到了一个五官冷峻的男人从她眼前走过。

她认出了那是郑珣。

虽然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又强壮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她记得。

那双只有看着蒋遥的时候，才会温柔一点的眼睛，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郑珣低声道：“谢了。”

温甜不知他谢的是她把人送到这来，还是谢她联系南城市局把情况告诉他。

她依旧站在原地。

恍然间，感觉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人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郑珣先她一步站出来。

那时候，她被外校的人欺负，当时蒋遥为了保护她，一个人，赤手空拳跟一群人打架，而她，却因为懦弱，连在旁边帮忙都不敢，只敢跑得远远的，再打电话报警。

在警察过来之前，她着急得站在原地大哭，到最后也没有勇气冲上去。

时隔多年，义无反顾跑去帮蒋遥的那个人，依旧只是郑珣。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温甜叫住郑珣，匆匆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伞递了出去：“这个你拿着。”

这把伞，跟多年前她递出去的打火机重合在一起。

郑珣回头，接过雨伞，微微颔首。

他转过身去，如同当年接过打火机，提着汽油桶离去的背影一样，坚定而执着。

温甜目送他走远，心中感慨万千。

她转身离开，同郑珣背道而驰，但这次，她清楚知道，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郑珣走到蒋遥身边，把伞撑在她上方，她躺着，雨伞最多也就挡得住上半身。

她闭着眼，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郑珣低头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劝人还是安慰，他都不太擅长，所以他张了一会又把嘴闭上了，继续站在原地没动。

蒋遥慢慢睁眼，看到被黑伞挡住的人，眸中惊讶一闪而过。

她仍然躺在地上没动，任由雨水洒在身上，渐渐打湿她身上洁白的病号服。

她下定决心要跟周文彬同归于尽的那天晚上，她对葛月说出了那句“因为我是你姐，我希望你好好活着”，那一刻，她想到了李晶。

几小时前她对黎港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同样想到了李晶。

她开始动摇。

就好像坚持多年的信念，突然成了执念。

这些年，她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却总是看不清本质，以为只要可以复仇，就算死了也不亏。

然而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才一步步看清楚，好像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不是她。

她看葛月，就好像李晶看她，她希望葛月好好活着，正如姐姐希望她永远开心快乐。

也是那一瞬间，她恍然明白过来，其实姐姐根本没怪过她，是她自己，一心想解脱，却拿姐姐的死当做借口。

蒋遥目光一动，看到了握着伞把的手，她认出了郑珣，这才从回忆里彻底抽离。

郑珣隔着伞，感觉到了这道灼热的视线，他慢慢蹲下，沉默地看着她。

她也一样。

两人像是用眼睛在作最后的道别，眷恋、流连，不舍离开。

蒋遥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忽然笑了。

郑珣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没等他开口说话，蒋遥便坐起身，用力抱住了他。

郑珣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得怔在原地，伞把差点从手里掉出去，想到现在还在下雨，他又赶紧用力握住，身体顺势往后一倒，他腾出要去抱她的那只手，撑在地上，稳住了身形。

她抱着他的脑袋，下巴搁在他肩头，轻唤一声：“郑珣。”

郑珣没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会发现，此时此刻只是一场梦。

他嗯了一声，浑身僵硬。

蒋遥说：“我吓到你了？”

她突然离开，又一次不告而别。

郑珣：“嗯。”

看到她躺在墓碑旁的那一刻，他吓坏了，他以为自己来晚了，他要永远失去她了。

“你这么快就找到这里，看来不是别人通知你的了，你是怎么猜到我在这的？”

“除了这里，我想不到别的地方。”他紧紧回抱住她，感受着她喷涌在颈侧的温热。

“是吗？”蒋遥从他怀里起身，望进他的眼睛，带着笑意说，“小跟班，你变聪明了。”

郑珣也跟着起身，把伞塞进她手中：“别感冒了。”

蒋遥没接，伞一歪，掉到了地上。

郑珣皱眉，没有去捡，只是看着她。

雨水在她眼睫上凝聚成珠，滴落下来，顺着脸颊滑下，像是泪痕。

“郑珣，”蒋遥目光坚定，语气平静，“我不想再失去谁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不该在一起。”

郑珣怔了一下：“好，你说了算。”

随即问道：“那我问你……你害怕失去的那些人里面，有没有我？”

沉默许久，蒋遥回答：“有。”

郑珣笑了，抬手揉乱了她的头发：“那就够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重新递给她：“回家吧蒋遥，我送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