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周利华看着对面的儿子,一颗心沉到水底。
“你想让我改遗嘱?”
周文彬微笑着点点头,将手边的钢笔递过去:“给我总比打水漂好,不是吗?”
他把钢笔放在周利华面前,低声道:“别犹豫了,签吧。”
周利华没有拿笔,他甚至没有任何要签字的动作,只是盯着儿子看。
他在看守所的这段时间过得很规律,每天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按时定点。除了做什么都需要严格按照这里的规章制度执行,除了时不时要担心别的嫌犯对他做些什么,除了这些以外,其实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当他听说儿子来探视的时候,他开心雀跃,特意刮了胡子,把自己打理干净才来,不过在看到来人是周文彬的时候,他还是难掩心中失望。
不过到底也是亲儿子,他还是抱了点希望,觉得周文彬这次来,或许会帮他从这里出去。
然而周文彬却是为了遗嘱来的。
“爸,再过不久你就要上法庭了,数罪并罚,你的所有资产都会变成公家的,遗嘱也会失去法律效力,你要是真想给奕辰留点什么,还是快签字吧,毕竟我是他哥,有我一份,自然少不了他的。”
周利华没想到以前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儿子,此时才对自己露出了真面目。
也是这时他才明白,过去的二十多年,他误以为的软弱儿子,其实才是真正的狼崽子,他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所以他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疯完了,他垂下眼眸,看着那支钢笔。
周利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拿起那支笔。
因为他的手受了伤。
说起这伤,他难免又一次想到昨晚睡前洗漱时间,他在厕所的遭遇。
在监狱外面,他声名远扬,在里面也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那些人里面有不少家里有弟弟有儿子,对于这么一个对孩子犯罪的嫌犯,即便还没有完全定罪,他们也早就在心里为他判了死刑。
周利华在躲避这些人的时候,没留意脚下,狠狠摔了一跤,结果到现在半边手臂都是麻的。
他不敢告诉狱警,因为那样做只会让这些人反应更激烈。
于是他默默咽下这口气,等待着,等待一个还击的最好时机。
但现在看来,他的亲儿子即便知道了这件事,显然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不,应该说是,根本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他喉头滚动几下,沙哑开口:“文彬,我是你爸,就算你再不想承认,我也是你爸,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你明白吗?”
“明白,”周文彬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叠在下巴处,表情依旧淡漠,“签字。”
啪!
周利华一掌拍在桌上,眼睛瞪得很大:“我不会签的!”
周文彬像是早有预料,又说:“那我就不能保证,奕辰以后能不能活下去了。”
周利华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把他怎么了?”
“爸,你这话说的,就算他不是您亲生的,那也是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我能把他怎么样呢?只不过是看着他走上自己亲生父亲的老路而已。”
周利华撑着桌子,蹭的一下站起来:“你敢!”
周文彬微微一笑:“爸,放心吧,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做违法的事。所以就算他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周利华不可置信地说:“你在威胁我?”
周文彬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周利华如同斗败的公鸡,浑身无力地坐回了椅子:“好,我签。”
他慢慢拿起那支钢笔,指尖微微发颤,明明只是熟悉的三个字,他却好像迟迟想不起应该怎么写。
笔尖久久悬在纸上,没有落下。
将名下所有财产转移给周文彬,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他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周利华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暴戾的男人,总是把他和母亲踩在脚下蹂躏,当他鼓足勇气说出自己其实喜欢男人这个事实时,他得到了一顿毒打和唾骂,整整一个月都下不来床,在那之后没多久,父亲为他张罗了一门婚事,那是个模样精致,身材窈窕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那个女人背后的权势。
周利华知道反抗没用,选择了顺从,顺从了父亲为他做的每一个决定。
父亲死后,他开心得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他害怕一觉醒来发现父亲的死只是一场梦。
葬礼上,他愣是没流下一滴眼泪。
他的夫人觉得他冷血,后来没多久就遭遇车祸事故走了,只留下一个周文彬。
他对死去的夫人没什么感情,对她留下的孩子更没有什么感情。
他看着周文彬那张与自己毫不相像的脸,越看越觉得像他那个死去的夫人,他不喜欢面对这样一张脸,所以他心安理得,完全不管周文彬的死活。
比起他,管家更像他的父亲。
周利华看着此时的周文彬,怎么都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在思考着,那时候的儿子,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可怕?
笔尖摇摇晃晃的落在纸上,留下了一个字迹颤抖的签名。
“以后,你要拿奕辰当亲弟弟看待,否则,我做鬼也会回来缠着你。”周利华把钢笔盖上,放在一旁。
他抬起头,看着周文彬,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我儿子,即便我死了,这一点也永远不会变。”
周文彬拿起文件,满意地笑了,他小心收进皮包夹层里,然后抬起头,直视周利华的眼睛:“不,你错了,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你只不过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罢了。”
说完,不等周利华说话,周文彬便起身离开,走出会面室,他才隐隐听到身后的房间传来熟悉的咒骂声。
他听了二十多年,今天这次,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因为他清楚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走出看守所,车就停在大门外。
周文彬上了车,摸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我希望能尽快看到你的独家报道。
对面很快回复。
-放心,最多今晚。
周文彬放下手机,抬眸,正好撞上秘书紧张的视线:“怎么了?”
秘书一惊,随即犹豫开口:“那个……蒋小姐已经带条子往工厂那边去了。”
周文彬温和的脸顿时冷若冰霜:“开车。”
周氏工厂。
警车停在工厂的空地上,穿着制服的警察整齐划一,跟在蒋遥身后进入第二起案件的案发现场。
掀开警戒线,蒋遥和黄凯进入案发地。
这里还保留着案发时的原样,这些天除了几轮的现场勘察之后,再没有其他人接近过这里。
毕竟死的人是工厂里的主要负责人,加上最近网上的一些传闻,所以厂里的员工都害怕自己会是下一个受害人,无需警方提醒,所有人都对这地方避之不及。
周亮死亡的位置还保留了白色痕迹线,蒋遥盯着那些白线,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那天晚上,她去得很急,没有像杀闻彦一样有条不紊。
闻彦是多年的病秧子,她很容易就得手了,但周亮不同。
周亮是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虽说不是什么练家子,但蒋遥还是收拾得很费劲,甚至差一点失手。
她当时一脚把周亮踹开,纵身一跃,抓住了货架上方的空隙,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下盘,双手下压,货架缓缓倒下,周亮来不及躲开,后脑勺被砸了个正着。
她走了过去,以为趴在地上的人已然没了声息,正欲下手,周亮却突然仰头,一把抓住她的脚腕将她撂倒。
千钧一发之际,她旋身踢中周亮的手腕,紧接着又是一脚,把人再度踹翻在地。
周亮惨叫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她缓缓起身,盯着他,目光如炬。
她这些年的锻炼没有白费,周亮脸上的血劈头盖脸淌下来,她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亲手铲除这些烂人,还姐姐一个公道。
她就要成功了。
“你就是那个挖了闻先生心脏的凶手,对吧?”周亮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她没有回答,抖出袖子里的利刃,紧攥在手,慢慢举到耳侧。
以防万一,她把左手也练成了惯用手。
那把攥在左手掌心里的刀已是回答。
周亮再怎么不敢相信凶手会是一个女人,到这时候也全明白了。
寒光一闪,周亮临死前最后的惨叫在耳边炸响。
蒋遥眨了眨眼,从回忆里收神。
她看着地上的痕迹线,仿佛看到了周亮死去的样子,开膛破肚后的粘稠器官滚落下来,她轻轻皱起眉头,咬着牙咽下一口唾沫。
都这时候了,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这样宽慰自己。
来到冷库前,她正要抬手开门,黄凯递来一双手套:“戴上吧。”
戴上手套,蒋遥推开沉重的大门,寒气扑面而来。
黄凯紧随其后,忍不住感叹一句:“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谁能想到他们一直在找的遗失的器官,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凶案现场。
冷库很大,蒋遥走了很久才找到熟悉的位置。
那是一个外观极其普通的冰柜,她站在柜门前一动不动,黄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明白徐春为什么会突然自首,明白那间密室为什么崭新干净,明白郑珣今天为什么会说那些话,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轻易放弃了自己寻找多年的人。
这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