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板咚咚咚跑过来的时候,副团长不见了。
埃兰跟着过来,没看见人,一歪身子靠在架子上,揉了揉额角,对铜板说:“上面回来一波祭司,看下什么情况。”
真行,一句话成功把人吓到,赶紧就此打住吧。
“奥——”铜板拖着不情不愿的长调,探脖子往层层架子后瞄了几眼,确实没见着,这才转身离开。
刚才米耀不对劲。
在听到那声副团长以后,米耀就被氤氲的低气压包围了,连眼角的星星都泛着莹润的光。
他没有记忆,但他肯定感到了什么。
清新的淡香还在,米耀也还在。埃兰靠着架子,不由自主地,脑海里回放起大剧场看台落没的一幕,他的心情也跟着落没了。
一束风信子开在他们脚下,黑色的花瓣上覆盖着粼粼金粉,枝条无风自动。
米耀现出身形,写信,收信,一封接一封,每一封的内容似乎都不长。
坐在床头的芙蕾雅回过神来,激动又忐忑地想上前看看突然掉落的天使,被银叶拦下了,银叶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写完最后一封信,米耀的视线扫过架子前垂地的黑袍,没抬头看埃兰,自己消失了。
之前天真地想,自己要到哪里,这家伙不去就捆走。现在确定他要回精灵大陆,也确定埃兰在这边有事,捆人什么的,他能做到吗。
埃兰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大概是因为没有脑汁可以绞,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能放弃。
安慰别人是一件很难的事吗?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失望。
咚咚咚地,铜板一阵风一样带回消息:“团长,祭司们找你,说是急事!”
埃兰从情绪里挣脱出来,对米耀所在的方向说:“去看看。”说完顿了一下,才转身往密室外走。
“祭司们知道我回来了?”埃兰纳闷。
想起来了,是玛丽。玛丽发现夫人的行踪,借用神庙的信使给他传了消息。
“什么事这么急?”
“我不知道啊……”铜板一溜烟在环形走廊上冲出一大截,发现团长没跟上,回头看见黑影正停在墙边,便也刹住脚步,“团长?”
埃兰在墙根站定片刻,转身面对墙壁,又转回来靠着墙。
真没跟来啊。这算他离开吗?
刚才就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该不会,执念到期了?
他又转了个身,头抵在墙壁上,这么短暂,舍不得。
再等等。
密室内的米耀把自己钉在原地,想从现在开始习惯分开的感觉。时间越拉越长……
走廊尽头的铜板往回返,疑惑团长怎么一直在原地转圈:“团长你中陷阱啦?”
埃兰烦躁没理他。
已经开始熟悉的淡香突然铺开在身边,埃兰的袖角被扯了扯,那颗沉下去的并不存在的心脏又浮了起来。
“陷阱什么陷阱,快走。”埃兰几步冲到铜板前面,返回地上。
绕到前廊,一个白袍祭司冒雨跑下台阶,冲铜板喊:“分团长,你们团长呢?”
铜板惊愕,团长不是在他旁边吗?
埃兰说了声我在这,祭司这才看到他,应了一声,把他们带进中央内殿。
三十来个祭司白袍上沾着泥水,显然刚回来还没换衣服,或站或坐地商议事情。没见过埃兰的多瞧他一眼,剩下的没把他当外人,拉他一起讨论。
她们在说大雨的事。
连绵大雨,导致河水泛滥也就罢了,关键是泥土流失严重,再这么下去田地都废了。
尚在闭关的多林大祭司传信说,天气异常恐怕是人为。祭司们和埃兰留下的幽灵们各处调查,居然没发现一点线索,根本不知道谁在弄这一出,目的又是什么。
埃兰大致弄明白怎么回事,一个高阶女祭司从侧殿走出来,双手捧着个盒子。秘银盒子装饰精美,盖子上镂刻着骑士团的剑盾标记。
埃兰微微惊讶,这不是圣遗物么,还是骑士团专属的,这个时候拿出来干什么。
抱着盒子的女祭司目光灼灼地看着埃兰:“有人提议,用圣遗物拉开结界,将沐恩河流经的范围保护起来,具体方案……”
埃兰不由上前几步,轻轻碰了碰盖子。铜板也靠过来,摸了摸盒子,打开个缝隙往里面看,又啪嗒一声合上。
埃兰适时打断了祭司给出的方案,遗憾地说:“抱歉,多林大祭司可能没跟你们说过,眼下已经没人能使用这些圣遗物了。”
期待的目光变成无声失望,铜板赶忙接话:“是这个啊,圣马丁的碗!我们都叫它老爷子的碗,据说这位圣者每天只吃这么一小碗饭,绝不多一口。别看这碗又小又破,那是相当结实。他说没人能打破他的结界,不信先打破他的碗试试,哈哈哈……”
离得稍远一些的隐身的米耀听得出神。
没人跟着铜板笑,眼看气氛要冷下去,埃兰接着说:“请放回原处吧。”
他面前的女祭司低下头,搂紧盒子,快步返回侧殿。她红着眼睛回来的时候,埃兰给祭司们答复:“能改变全帝国的天气,或许涉及大型仪式魔法,我尽快调查一下。”
返回密室后,芙蕾雅听说大雨是人为的,立刻表示要亲自去调查。
她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简直要憋疯了。
埃兰果断拒绝:“暂时不行。如果三大家族的精神控制无法解除,我们直接对劳里十四出手,你的处境将更危险,更需要留在这里。”
更更更。芙蕾雅无法反驳,气鼓鼓地从腰上抽出双剑,抛了一把给迪安:“和我比剑,身手都生疏了,那不是更更更危险。”
“行。快点,等会我要休眠。”银叶漂亮地接住剑,单手掂了掂,好轻。
密室里很快响起叮叮当当的击剑声,铜板跟着埃兰一头扎进相隔不远的小密室里。
小密室四四方方,除了一张矮桌什么也没有。埃兰往地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大大小小的书册散在矮桌上,一本一本快速翻动。
铜板疑惑地拿起一本摊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拿出去在走廊上对着魔法晶石灯看,最后啪一声放在他们团长眼前。
“这上面有字?”他又指其他的书,“什么都没有啊?”
埃兰看看桌子上满眼的字,又看看认真疑惑的红头发小伙子,无奈道:“看来只有我能看到。”
他很快投入进去。
前几天在图书馆,他挑出一种出现频率最多的文字,根据图文搭配,尝试破译了一些词汇。不用睡觉,也没有身体疲惫,精神撑不住的时候冥想一阵,七天能有他之前七十天的效果。
现在,半蒙带猜地,已经能看懂少量内容了。
仪式魔法,数万年前元素魔法流行,元素魔法的变迁……
一轮冥想结束的时候,他听见隐约的说话声。
密室的墙壁并不单薄,显然是被设计成了只能从里面听到外面的结构。他把眼前的书册摊平,可那些字突然不太想被他看明白了。
“……不只是旅行商,还有商团,黑市……”
是在说以前的事?埃兰突然心虚,完全不想听,又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七成。赎回小皇帝一下子花了这么多……为什么,团长大人为了和平呗……团长不心疼钱我心疼,一想起来就心疼!给小皇帝点赎金的时候我就已经心疼死八百次了!”
“你猜怎么着,就算只剩下三成,咱团长依然富有得很可观呐,要不然引人嫉妒呢。不过你跟他这么说他是不会承认的,他会说钱是大家的,所有人的。其实他一直都不是为了给骑士团赚钱,他是希望……”
什么都说啊铜板!
埃兰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
想想自己曾经说的傻话就受不了。想捂住曾经的自己,摇晃摇晃脑袋,说你脑子进水了吗。
就算想用无数个理由说明自己没错,但事实证明是自己错了,米耀是对的。靠,他是对的,这么想想,他一直都是对的,他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呢!
想到这儿,埃兰突然怔住。
为什么到最后,米耀会妥协。
他一个字也不想听了,抛下一桌子书册冲到墙边就要出去,刚碰到墙又堪堪停下。
让他停下的,是一句很平静的话。
“我和团长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哦,出比较危险的任务,通常是你们俩一队。”
“其他呢?”
“其他,我想想,没了吧……呃,说实话吗,其实,其实你们以前关系不太好——”铜板的声音低下去。
“副团你为啥突然问这个。”铜板嘀嘀咕咕,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喔喔,你看到那些供词了吧,那都是裁判团瞎编的,别信,一个字都别信!”
“什么供词?”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黑暗的阴沉的身影鬼一样从墙壁冒出来,埃兰一副匆匆离开的样子,留下一串话音在走廊上:“有线索了,我去看看。威廉守这儿,迪安待会要休眠。”
“知道了团长。”铜板应道,看着副团对他点了下头跟过去,恍惚以为回到从前,这俩人是去做任务了。
他想哭,又想其他人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出来……
埃兰鬼魅一样窜到神庙后的空地上,把刚才的对话从脑海里扫掉。
说有线索不是假的,大型仪式魔法会留下痕迹,仔细找说不定能找到。
他不是头一次接触元素魔法,安洁洛斯夫人在感知中呈现的,就完美符合书中对于风系魔法的描述。
其他各系元素他也接触过,在裂海海底,元素魔法残留很多,只不过当时没在意而已。
“上来。”他叫米耀一起骑上骨马,在黑夜的大雨里奔袭。和铜板挺能说,和自己就不说话了,哎……
有水元素波动的地方比想象的多,光普罗城附近就有不少。仅有波动,混乱无序,没有用于仪式魔法的规则感。
天从黑沉沉变得灰蒙蒙,发了半晚上呆的米耀就快睡着,他们找到了。
光秃萧瑟的黑山围着低处的湖泊,湖面全结了冰,天上的雨点滴下来,被冻成新冰覆盖在旧冰上,没留下任何水迹。
埃兰敲了敲冰面,厚实坚固,轻易弄不碎,规则的水元素波动从冰层深处传来。
仔细感知,湖下大约一百米深,八个水系法师正围在一起转圈,实力不是太厉害,一两阶的样子。
埃兰重重跺了一脚,冰面上绽开蛛网状的细小裂缝。好,可是给他找到了。没昼没夜的祈雨,要把全世界都淹了吗?
他抬头看完美避开所有水滴的米耀:“一起下去揍人,还是在上面等我。”
他说完,脚下传来刺耳的咔嚓声,黑色的带刺荆棘如锋利的长矛从湖下贯穿而出,冰层碎了个洞。
“厉害了。”埃兰称赞一声,米耀隐身跳了下去。重重的轰隆一声,埃兰跟着落到下层的冰面上。
这是一个中空地带,是在厚厚的冰层中挖出来的一方空间,因湖水深绿,上下冰层泛着幽幽的碧绿。
响动声惊扰了几百米开外转圈的法师们,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黑色荆棘在眨眼间向前漫出,眼看就要把法师们团团困住。
埃兰忽觉不对,抬手阻拦隐身在旁边的米耀:“等等。”
漫出的荆棘在顷刻间静止,成了一动不动的危险雕塑。
埃兰震惊又无奈道:“魔女?魔女集会?”
魔女集会和骑士团一起经历过不少事,是朋友,不会是邪恶的存在。
八个披着光鲜法袍、拥有超越凡人面容身材的魔女们面面相觑,埃兰走过去,她们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往后蹦跳着退开。
怕我?
“啧,别看了,干活去。”随着这道嘶哑低沉的声音出现,一个高挑的魔女从一侧的冰壁里走了出来。
她身子单薄,裹着墨蓝色的厚重法袍,病殃殃地靠在冰壁上,捂着拳头咳嗽了一声。
那些受惊的小鸟听了她的话,立刻回到原处转起了圈圈,准确的说,是在跳舞。有节奏,但不熟练,身板生硬。
埃兰穿过荆棘走过去,逐渐看清她及腰的长发上头是银色,尾端却是和法袍同色的墨蓝。她看上去很怕冷,围着厚厚的毛围巾遮住下半张脸。
她眯着眼睛上下看埃兰,懒洋洋地说:“巫妖,骑士团大团长。到这儿来干什么。”
合作过的魔女埃兰都有印象,眼前这一个他确定没见过。
“全帝国范围的大雨,是你召唤来的?”埃兰隐隐觉得不对,不到十个低阶魔女,法力绝对不够。还有其他人参与,要么有厉害的道具辅助……
她没肯定也没否定:“我喜欢下雨。太久没淋过雨,舒服。”说完拢了拢围巾,话音闷在布料里。
埃兰就当是她在祈雨,开门见山地问:“那你也喜欢洪水,喜欢流离失所的居民,喜欢长不出庄稼的土地,喜欢来年遍地的饿死鬼吗?”
“遍地饿死鬼。你喜欢?”她低低地笑了,笑声难听地像喉咙被刀片割过,“我知道了,你是专程来感谢我们的。不谢,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高个魔女摆摆手,摆完立马缩回袍子里,好像被冷到了一样。
埃兰:“没开玩笑。魔女集会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们判出集会了?”
那些留着耳朵往这边听的小魔女们听到判出这个词,动作都卡顿了,被高个魔女瞪了一眼,哒哒哒地又跳起来。
埃兰:“有什么误会不妨现在解释清楚,不然我会出手阻止祈雨。”
“哎呀,好可怕。”高个魔女直了直身子,神色终于变得正经,目光清凌凌地投来,“为什么祈雨,去天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祈雨的事另有隐情?
埃兰:“不能直接告诉我么?”
“走走走。”高个魔女声音里全是疲惫,不耐烦地对埃兰摆手,摆完又缩回去,不再搭理埃兰,喊小魔女去把米耀开出来的窟窿给填上。
埃兰看到她挥手指向的地方,那边有个黑黢黢的冰洞。
既然另有情况,他不愿难为一个病人,就走进冰洞,顺着雕琢粗疏的台阶往上,出了冰湖,来到山坳里。
抬头看,黑黢黢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出。
米耀在他身边显现:“我也没看到什么。我带你上去。”
怎么带,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不了吧,那么高,我这一身很重的。你等等。”说完他左顾右盼起来。
有什么可以附身的。
根据经验,只要有眼睛,附身后他就可以看见,哪怕是画上去的假眼睛。
要轻的小的东西,山里只有老鼠蜘蛛吗……
他跑开了点,坐在一块石头上不动了。
一只半个手掌大的黑蝴蝶从他手边飞起来,扑闪着翅膀,划着弯弯扭扭的弧线靠近,最后竖着合拢翅膀,停靠在一个挺拔优美的肩头。
米耀左耳附近空气震荡,埃兰的声音耳语一般响起:“走吧。”
对一只蝴蝶来说,上升的速度实在太快,它只能紧紧收缩细细的小脚,好不让自己掉下去。嗖嗖的风雨声利箭般掠过,视线一团模糊。
猛然之间,嗖嗖声消失了,眼前霍然开朗。
下方,暗沉的云海翻滚不息,闷雷如看不见的庞然大物蛰伏在云海之下。水元素法力引导着云海凝聚,汇成水点滴下去。
上方,满眼暗红。
一时间,埃兰以为自己掉落石滩,头顶是炼狱开裂的锅底。
不,不一样。
现在的天空是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映着炼狱底部,反射的是被扭曲的影像。
他正心惊,米耀带着他离开原地,朝一个方向直直飞过去。
渐渐地,他看见一团模糊的肉球样的东西,悬在一道扭曲的裂缝之下,像风筝一样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点点往下降落。
每一次被绳索扯动,无数火花便纷纷从裂缝里掉出来,垂直落入云海,被未降的雨水熄灭。
“原来如此,魔女祈雨,因为天上会落火。”蝴蝶如是说。
炼狱。
蝴蝶心中闪过惊雷,赛特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有人偷东西,都偷到这儿来了,简直胆大包天!”
连通炼狱的仪式魔法!
埃兰看着漫天如血的深红,叹为观止,这种程度的仪式魔法真的存在吗。
这种程度。
这种程度。
这种程度。
内心深处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不是还有召唤所谓“邪魔”的仪式魔法吗,那些藏着的人,早就做到过了。
埃兰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他不想承认,可他害怕了。
不怕自己怎么样,自己还能怎么样,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米耀他……
米耀察觉到蝴蝶翅膀的颤动,转过头来。
埃兰想,这只小小的不死生物真的很小,所以他很喜欢的人会被放得很大。
原来消失的蓝天去了他眼中,此时还映照着一抹红光,为冷清清的蓝染了一丝暖色。
米耀猝不及防地靠过来,用鼻尖蹭了蹭他颤抖的翅膀,浓密睫毛的阴影划过又离开,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带着埃兰已经熟悉的好闻的味道。
离得很近,好似爱怜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洒落,形状很美看着很软的唇瓣轻动,声音像风里的歌,他说:“怎么了。”
蝴蝶跌下肩头,僵硬地飞了出去,扇动空气:“召唤那团东西的人,大概就是我要找的人。”
大概吗。
我要给你确定的答案。
再等不到三天时间,阿珂妮就会亲自过来。这是她能前来的最快速度。为此他将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抓到曼达拉,许多问题都能解开。
米耀伸出食指,凌乱的黑蝴蝶落下来,安静了。
血色的天空,大雨里的墓园,铜板告知的过去,纷纷扰扰地围绕着他。
他把脆弱的、一撕就破的蝴蝶举在眼前,想到他失去了那么多,所以不能怪他一开始不认自己。
这一刻,心中一些残存的怨念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