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舞厅。
年轻的国王劳里十四挂着标准的笑容,跳完了新年的开场舞。第二支舞曲响起之前,他一面对上场的贵族点头致意,一面走到舞厅边缘,推开金丝幕帘后的小门。
小门咔哒一声合拢,第二支舞曲的旋律被隔绝在后。
笑容消失在他精致白皙的脸上,细而弯的眉毛不耐烦地皱起来,他扯掉金线缠绕的新年礼服,随手一抛,地上一小团影子飞快膨胀,眨眼间化作一个黑衣人,赶在礼服落地前接住捞在怀中。
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劳里十四刚迈出几个大步,突然一个急刹车顿住了步子,走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猝不及防,下意识之间已经化成了阴影,国王并未察觉到身后的这场小事故。
劳里十四的目光紧盯着走廊上的拦路人,对那道优雅的身影淡漠地说:“夫人,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银发披肩的夫人提起裙摆,施施然行了一礼,她的长裙蓬松,竟是将不宽的走廊整个挡住。
夫人用和蔼的口吻礼貌回答:“陛下,职责所在。恕我直言,请您返回舞厅吧,您刚跳完开场舞就离开,远道而来的少女们,今夜要默默啜泣了。”
又来了,他的耳朵都要被这位安洁洛斯夫人磨出茧子了。
“眼下有重要的军事会议,拖延不得,请您带我对那些特地赶来的少女们说声抱歉吧。”说完,国王提起脚,想要越过拖地长裙往前走。
夫人身形未动,国王迈开的腿脚被一股无形的气流挡住。她面不改色:“战事再急,也比不过王室血脉的延续重要。和今晚前来的女孩子们跳舞约会吧,今年的开国纪念日会是国王大婚的好日子。”
真该死,单凭他自己,居然连一个女人的魔法都破解不了,偏偏这个女人的地位尊贵,他敢怒不敢言,只好冷冰冰说:“最近没空管这些,过了这段时间再说。”
国王用眼神示意影卫,影卫轻巧解开气流,国王迈开步子,与夫人擦肩而过。
夫人并未追上来,低沉清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陛下,您知道三大家族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吗?”
保护帝国安全之类?国王没多想,心思已经飘到接下来的会议去了,光明之人基本聚齐,正是要干大事的时候。
他心急火燎地朝前走,突然两眼一黑,整个人陷进一团黑黑的棉花里。
杜卡斯的小把戏。
劳里十四熟练地往后一弹,视线恢复明亮,他有点生气了:“你干什么。”
影卫戴着黑面具,看不见表情,只听面具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沙哑道:“安洁洛斯夫人说的对,三大家族,三大家族……”
“三大家族怎么了?”国王凶他的影卫,杜卡斯怎么回事,不知道接下来的会议有多重要吗?
“第一要务……王室血脉。杜卡斯家,乃三大家族之首,理应……您……舞会……”杜卡斯胸口小幅度起伏着,呼吸异常艰难。
对话传到了走廊后方的夫人耳中,她暗自点头,感叹杜卡斯家族真正的家主终于长大,开始承担除了护卫之外的职责,这让她颇为欣慰。
杜卡斯深吸一口气,把后面的话一股脑说完:“所以,希望您早日选定王后,诞下王位继承人。”他的头越垂越低,心中命令自己好好站着,克制着缩成阴影的冲动。
同一时刻,走廊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满地的花影树影群魔乱舞,鲜花嫩叶抖落一地,好在宾客们忙着舞会,也正巧没有红铜色披风的卫护经过。
国王缓缓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形影不离的护卫,好像是头一次认识他。
好一会,国王才说:“你认真的吗?”
杜卡斯一贯是最了解他的,知道他喜欢舞会是喜欢音乐和舞蹈本身,对女孩们没什么兴趣,以往绝不跟他唱反调。
杜卡斯沉声说是,一墙之隔的庭院重归宁静,地上碎花碎叶一片狼藉。
劳里十四缓缓吐气,耐心地、认真地说:“你抬头看我,不要戴面具,再说一遍。”
影卫下意识遵从命令抬起头,黑色面具融化消失,面具下是少年的脸庞,肤色有种长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凌厉的气势被刻意收束,此刻全无外露。
“三大家族首要任务,是维系王室血脉,陛下。”杜卡斯声音微微发颤,和国王紫色眼眸对视一眼,立刻撇开目光。
半晌之后,国王吁出一口气。
就在杜卡斯以为国王会将此视为某种背叛,要把他丢在这里的时候,国王深思的脸上神情一松,露出绝对会让少女们难以忘怀的笑容:“一直以来忘了,三大家族之首,杜卡斯家主是你啊,你手底下还有个光明一团来着,要考虑的是不少。”
国王拍拍一脸空白的影卫的肩膀,示意他这里没啥事了,杜卡斯强迫自己不要变回影子,戴上面具,没什么存在感地站在了一旁。
“安洁洛斯夫人。”国王回身走了几步,向目睹一切的夫人说,“请帮我选一位合适的王后吧,我相信您的眼光,我记得美丽贤惠的先王后就是安洁洛斯家介绍给我父王的。至于婚礼,如果战事繁忙,请容我暂时推迟,待战事结束举办,如何?”
夫人震惊,万没想到她殚精竭虑几年的问题,居然被一个孩子的几句话轻易解决了,不,不能当人家是孩子了。
夫人发自内心的笑了:“我心中自有数名备选,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她们应我的要求都来了,容我为您介绍——”
国王立刻打断她:“不用介绍了,都差不多,您决定吧。”说完点头致意,就要离开。
夫人提起裙摆给国王行礼道别,国王扭头,一脸严肃地叮嘱她:“不要直接送到寝宫来,拜托了。”
“是。”夫人维持着面具般和煦的微笑,优雅地返回舞池。
舞池的小桌旁,坐着一位隐身的来客。
离开陵墓的米耀没急着回精灵大陆,而是先调查起幻术中的场景。
舞厅是同一个舞厅,环境却和幻术中有诸多不同。
头顶的枝形吊灯上,发光的魔法晶石取代了燃烧的蜡烛;参加舞会的人全然是新换的一茬,衣着少了厚重繁复而多了简洁轻盈;窗帘、桌布、酒器等种种用具都换了不同的款式,哦,杯中金色的佳酿倒是同样的气味色泽。
他刚来的时候,舞会还没开始,人群中弥漫着烦躁与期待,讨论着国王会不会来,他打量了这些来客好一阵,国王才姗姗而来。
国王和幻术中的王子五官相似,幻术中年纪小许多,俨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实中金发紫眸的国王已有了成熟的风度。国王微笑得体,随着乐曲一步不差地跳完了开场舞,刚跳完就离开了。
幻术中的老国王、王后和公主都没有在舞池出现。几支曲子之后,米耀离开舞厅,在王宫游览一番,在画像和雕塑中见到了老国王和王后的身影,和幻术中相差无几。
至于那位公主,还有精灵王后,王宫中没发现她们存在过的记录。不管是庭院、温室还是室内,连一朵曼陀罗也没有。
午夜的钟声敲响,调查一无所获,是时候回去了。
鬼使神差的,米耀返回舞厅,坐在原来的位置,看向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
不经意间,视线捕捉到了一个略有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位银发披肩的贵妇人,短披风上系着一枚银鹿扣,外貌着装竟和幻术中相差无几。
她挽着一个少女的胳膊往外走,路过他的时候,空气中飘来一丝奇异的香气,转瞬即逝。
曼陀罗的香气。
米耀跟着她们出了舞厅,走过柱廊,看着贵妇人将女孩送上马车,两人一路侃侃而谈,话题从兴趣爱好到日常习惯,没什么异常之处,那一丝香气也没有再次出现。
安洁洛斯夫人挂着一晚上都没有放下来的和蔼笑容,登上自家马车,返回王都的宅邸。
埃兰和芙蕾雅出了森林,前往同一个地点,芙蕾雅要去安洁洛斯家确认一些重要的事情,埃兰一路护送。
“你要挑明身份吗?”埃兰看着芙蕾雅道。
芙蕾雅甩了甩金发:“用不着,说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就好。别看我,金发在王都不少见,不是王家特有的标志。”
埃兰想了想,对芙蕾雅来说,的确没有比安洁洛斯家更安全的地方了:“万一情况危急,挑明身份也无妨。”
芙蕾雅沉默,她知道埃兰的意思,安洁洛斯家会保护她,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她本来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想再依靠谁了。
“接下来分开行动,我去打听消息,找到敌人下落,将人引出来。圣器的话,你确定就是那一件?”埃兰看过了,所谓的圣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黄铜烛台,连光明之力都感知不到。
芙蕾雅按了按装着烛台的侧腰口袋:“按摆放位置来看没问题,嘛,我之前也不知道会是这么个东西。”
埃兰汗颜:“你不会不知道该怎么用吧?效果呢,清不清楚?”
芙蕾雅帅气地抽出细剑,往前一刺:“当武器使就可以,半神以下都对付得了。”
埃兰继续计划:“到时候我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你趁机用圣器解决对方。我这边发生什么都不需要顾虑,我死不了。确认打不过,你不要恋战,直接逃。”
芙蕾雅没反对这个计划,只疑惑:“追杀我的人那么多,你要找哪个?”
埃兰:“找源头。裁判团是明面组织,格莱门特有名有姓,能找到的。难的是单独引他出来,这个我来想办法。”
芙蕾雅怔了一下:“对方一听就是首领级别的,说不好还是半神级别,我们的目标是不是高了点?”
埃兰道:“应该不到半神。我去试探一下就知道了,真是半神,我们就先各自升阶。”
升阶,那岂不是比冒险一战更难……芙蕾雅没说出来,念了句咒文,一只半透明的火红小凤凰从她手边飞了出来:“我的信使。”
埃兰也把肥啾叫了出来。两个信使啾啾交流了几句,以后送信就可以找到对方了。
安洁洛斯的宅邸到了,二人分别。
普通人类装扮的埃兰独自前往裁判团总部,在路上召集对裁判团熟悉的幽灵前来问话。
最近光明之人大集合,日常巡防空虚,自由的幽灵们胆子大了许多,一路上遇到的幽灵接连不断。
埃兰问是否有叫格莱门特的审判官,一问一个准。那些和这个名字有仇有怨的幽灵纷纷冲过来,说当下在任的审判官里没有,两个月前卸任的格莱门特倒是有一个。
其中一个身首异处的幽灵自称是这位格莱门特的家仆,只因不小心走进了某处走廊就掉了脑袋。这个幽灵给出了住宅的位置,埃兰顺藤摸瓜,潜入了一座样式古典的深红宅邸。
新年第二天的傍晚,大门外的马车下来一位被长袍紧裹的人,和幽灵的描述相符,看着竟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感知中一团暗金,和光明之人的纯金类似,但更混沌,不断蠕动着,似乎紧紧包裹着里面的什么东西。位阶高于三阶,具体几阶暂时未知。
为了确认这人的身份,调查行动规律,埃兰打算跟踪对方一段时间。
一顿饭的功夫,那团暗金再次外出。
目标换了一身笔挺崭新的黑礼服,胸前的口袋里折着一卷白色手帕,打着发胶的深棕头发梳向脑后,眉毛被精心修理过,轮廓深刻的脸上敷着一层粉,神态庄重,乍一看,像个要去教会结婚的新郎。
这样精致的打扮,和审判、暗杀这些活动毫不沾边,就算是去见情妇,也显得过于刻意了。
住宅内花木林立,为了看清目标样貌,埃兰不知不觉靠向对方。目标停在马车前,戴上礼帽,目光忽而一凛,往埃兰所在的位置转了一个角度,埃兰立刻潜入地下。
几只飞鸟扑扇着飞出灌木丛,目标收回视线,登上马车。
这突然的一瞥,让埃兰明确了合适的距离,一百米,再近就有被发现的可能。
埃兰保持距离,从地下跟踪,一路上,周围的人越来越密集。为了看到外面的真实情况,埃兰离开地下混入人群。
这里是都市的繁华之地,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向同一个方向,埃兰被裹挟着向前,宏伟的半圆形古老建筑缓缓出现在视野前方。
这是什么地方?
游客手中摇晃的票据给出了答案,烫金的花体字写着:光明大剧院,全新话剧,万众瞩目。
疑似格莱门特的人物精心打扮,是为了到剧院看一出新话剧?疑惑惊讶中,目标已经从不对大众开放的侧门进入到剧院内部。
门这种东西对埃兰是摆设,他从地下潜入,一分钟后,出现在后台角落。
刚一出现,就被后台忙碌奔走的人撞了个满怀,他怀中的大箱子被撞翻,道具掉落一地,这人咒骂起来,只捡起关键几样就匆忙跑开了。
十来个木质面具还掉在埃兰脚边,大概是龙套用的,造型粗糙。他顺手捡起大小差不多的一副,稳稳扣在脸上,戴好兜帽出了后台。
前台半圆形的舞台上,布景已经搭建完毕,刷着漆面的木板围出一处贵族的住宅外墙,阳台的部分搭建的格外逼真。
舞台后的半圆形看台层层升高,大半露天,最上方的部分是半封闭的房间,目标移动到了最高最中央的位置,不再大范围活动。
眼下一小半观众已经落座,其余的观众正源源不断地从下方数个门灌进来。
观众门衣着体面,有贵族,殷实富足的平民也不少,大多是年轻男女,一对对手拉着手。
埃兰诧异,新年第二天,要上演的倒不像是歌功颂德或者普天同庆的剧目。
欧瑞阿斯提过,十多年前光明大剧院濒临破产,后被私人买下,在那之后,演出的剧目少了条条框框,有才华的剧作家都可以去试试水。他除了当龙套演员,还写过一两个剧本呢,埃兰问他结果如何,黑发年轻人哈哈说还是不要提的好。
座位渐渐坐满的时候,魔法晶石的光芒渐暗,埃兰再次混入人群,按照百米距离计算,在中央看台正下方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目标真是来看话剧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知不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完全安静下来,一对对灼灼的目光望向舞台。
浑厚的嗓音缓缓念出开场诗:
……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这一段生生死死的恋爱,
演成了今天这一本戏剧。
前后左右的恋人们小声轻叹着,埃兰的右拳不由握紧。
开场诗引用《罗密欧与朱丽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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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新年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