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子敬三人不表,且说提前他们一日多行程的宗磐一行人已经快马加鞭到达了中京城外。宗磐此行较为低调,一路轻便装束,只带了宗弼北上,化作南北贸易往来的客商。他们一路留心着宗翰军队的情况,可是除了沿途的几个驻点有少量金兵之外,其他的地方均未看到金兵布防,看来斡阔的消息属实,宗翰大军已经拔营北归了。宗磐的确看到了一些村镇惨遭涂炭,一片萧条,他总能看到南下逃荒的灾民,他也会偶发善心,给灾民一点钱粮,不过那都是杯水车薪,一点鳄鱼的眼泪罢了。
话说这一日昏时,他到达了距离宗翰营地不远的地方,他飞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一片白色的大帐,军营外高高悬挂着五色龙旗;薄暮冥冥处,炊烟袅袅,那景象让宗磐沉思良久。
随后,他回头跟宗弼说,“贤弟,前方不远处就是宗翰的大营,眼下为兄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情,需要派信得过的人去探查一下......”
宗弼抱拳道,“兄长莫非怀疑宗弼的忠心?若是兄长信得过宗弼,我愿为兄长走这一遭。”
宗磐道,“贤弟莫要如此,你千里迢迢南下寻我,又一路随我北上至此,我怎会疑心于你?”
宗弼继续说道,“兄长此行的目的,宗弼也略知一二,如果不是十分要紧,兄长也不会亲自北上,斡阔大人不在兄长身边,想必也是为了同一桩心事而来。”
宗磐拍了拍宗弼的肩膀,“贤弟当真是聪慧啊,对于为兄的事情洞若观火。斡阔的确在中京王府里面,眼下有些事情十分棘手,他处理不来,为确保万无一失,为兄的亲自来到了这里。”
宗弼说,“不知是何事?宗弼是否可以为兄长分忧?”
宗磐道,“久闻宗翰率军渡河,由于战术问题,战况迟滞,渡河作战毫无进展;作为白衣使者,为兄在大宋没有足够的筹码来要挟宋王。这几日我思虑再三,想出妙计一策,希望可以与宗翰大元帅商议一二。”宗磐转身又望着远处的宗翰大营,“贤弟也是知晓的,宗翰大元帅骁勇无比,战功卓著,朝野上下无人不服。只是在某些方面,为兄与元帅政见不合,引得朝野上下诸多流言蜚语......”
宗弼听宗磐如此说,赶忙想要辩解,“大皇子多虑了,元帅他....”
宗磐不等宗弼说话,就摆了摆手,“贤弟,你虽然跟我只有这几日,但是你的赤忱,为兄是看得到的,否则,为兄的也不会与你说这些曲折。为兄此番前来,一是回京述职,呈禀一下本使在宋王朝的诸多事宜;另一件就是要带走我王呈给宋王的国书;至于刚才说到的计策,为兄不想邀功,希望可以私下里请教元帅。贤弟也知道,能够在元帅跟前言语一二的人,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宗弼听后,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前,“大皇子,您千万不要怀疑宗弼,宗弼虽然是大元帅派到东京去的,也单纯的是因为要保护大皇子周全,顺便休养生息,大皇子有所不知,宗弼是有伤在身的......”说完,他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前两日玥儿刺伤他的地方。
他的这个举动,并没有为自己带来更多友善和仁慈,反而使得宗磐更加怀疑他了。宗磐对于这个伤口的来龙去脉是全然知晓的,宗弼此刻的表现让宗磐微微一笑。宗磐表面上和善如初,内心却暗忖,如此伎俩如何瞒得了他?宗磐识破了宗弼的障眼法,他认定宗弼是“有问题”的,他是宗翰派来监视自己的;即便他不是宗翰安排在身边的奸细,他的不坦诚肯定也大有隐情。
不过去宗翰大营探视的任务,还是需要宗弼亲自去一趟,因为宗磐前往,很可能会弄巧成拙,毕竟他手上现在有足够的筹码,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示好,而非冲突。宗磐希望可以用私下的谈判,准确的说,是私下的款曲,来解决这件事情。他用自己的锦囊妙计来换取沈翁父子的平安无恙,也换取玥儿的一款真心。不过后者,他有信心做到的,他不想让玥儿那么早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需要拿捏自己做事的分寸。
宗磐把一封书信交给宗弼,“贤弟,此书札务必要亲自送到宗翰大元帅手中,为兄的在王府静候贤弟佳音。”
宗弼领了手札,辞别宗磐,策马而去,留下宗磐一人和几位随从,看着那远去的狼烟和宗翰大营的炊烟,此时,有胡笳的拍子响起,宗磐不禁感叹,“瘦马恋秋草,征人思故乡。暮笳吹塞月,晓甲带胡霜。”
他听了一会,觉得那旋律有点“摧心肝”的意味,叹了一口气,便骑马回城了。
他到王府门前的时候,斡阔与一位家童早已经等候在门口,家童接了宗磐的马和鞭子,斡阔接了宗磐的斗篷,询问一路上可还顺利。
宗磐进了大厅之后,跟斡阔简单说了一下宗弼的事情,这让斡阔愣了一下。斡阔为宗磐倒了一杯清茶,“莫非爷怀疑宗弼大人?”
宗磐接过茶水,“不是怀疑,是事实,他身上的伤口是沈家明玥失手误伤的,他却跟我说是征战沙场的旧伤。”
斡阔点头,“那为何爷还要让宗弼去传话?”
宗磐道,“他是宗翰旧部,传话自然是十分方便,他并不知晓本王此行的意图,说不定会带来意外收获。”
斡阔道,“爷,闻希此刻也在府中,爷可要传她来见?”
宗磐道,“不必,这件事情,本王不想她知道太多,你与我本王说一说蟒山发生的详细事情吧。”
话说那闻希想与前厅的斡阔浅聊几句,却看到了下马回府的宗磐,她十分喜悦,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番,她换上一件窄袖背子,绫缣织的月白色花衣,并且带上了高高的发冠,上面嵌着珍珠两枚。她对着镜子,微微笑了笑,便快步小趋,来到了宗磐的房门前。她听到了宗磐那句“不想让闻希知道太多”的话,开始咬着嘴唇,心里有些愤懑。
她更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她拦下神鹰的时候的疑惑终于可以解开了。
一番对话之后,闻希知道了沈明玥,知道了沈家父子,知道了满江红,知道了宗磐密谋私下用“渡河妙计”与宗翰交换人质。她听到宗磐要早点休息的话语之后,悄悄地离开了前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愤怒地摔了那珍珠冠和发簪,然后坐在妆台前愣着,心里更加好奇,这个沈明玥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撼动了宗磐毫无转移的钢铁之心,让他发出铁汉的柔情。她知道这个女子肯定不寻常,要么是倾国倾城颜色,要么是七窍玲珑心肠,一定是明眸善睐,或者娇冶动人。她想了许多,可是终是自己的臆想罢了,不过她清楚,自己那么多年都走不进宗磐的内心,这也是让人十分颓丧地事情。她的颜色,载着中京城也是数一数二,自己身上的傲慢和柔情丝毫不输那些南人女子,为什么宗磐就毫不动心呢?
闻希不禁回忆起来自己刚被解救,身体痊愈的时候,自己主动投怀送抱,却遇上了坐怀不乱的宗磐,自己宽衣解带,却被宗磐抱上床之后,裹住了被子,他没有丝毫动情动心性的意思,哪怕只是临幸自己都不愿意。闻希想到这些,离开了妆台,她到桌子上拿起一壶酒,然后开始猛灌自己,她觉得醉一场更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可以装作还不知道宗磐已然回来。
第二期清晨,日头从东边的山峰下面缓缓升起,王府的仆人开始打扫院落,宗磐已经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在后院练剑了,当他看到众人都晨起之后,便回屋洗漱,并且换上了一身庄重的皇子装束:头戴白珠九旒,红丝组为缨,青纩充耳,犀簪导;身着衮服,青衣朱裳,衣有蟒纹,腰缠玉带,配玉双鱼袋,脚着皂色厚底朝靴。这一身,显得英姿勃发,精神抖擞,更有无尽的威严。
他起身走出前厅,看到了“毫不知情”的闻希,她还是昨晚那身装束,边走边哼歌。宗磐看那一身装束,竟然有一刹那的恍惚,那姿容,那神态,像极了沈明玥。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彼时,闻希已经看到了宗磐,她低头拜揖,“爷何时回府?竟瞒得密不透风。”她的语气中有些娇嗔。
宗磐并不介意,他摆摆手,“你这妮子,这样的装束却是为何?”
闻希把身子靠近了宗磐,悄悄地说,“爷,您看这样,是不是更像一名英气逼人的少年郎?”
宗翰微微一笑,“是,不过更俊俏些,还是女红妆。”
此时,斡阔从门口往里走,他朝宗磐使了一个眼色,宗磐便对闻希说,“本王有些要事与斡阔大人商议,你且退下吧。”闻希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是却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地走开,去了别的地方。
斡阔跟宗磐说,“宗弼大人此刻就在门外,像是有要事的模样。”
宗磐说,“这样,本王此刻要去上朝,让宗弼随行吧,边走边说。”
宗磐不喜坐轿,他乘坐马车,带了斡阔随行,只是此时车里多了宗弼。
宗弼换上了五梁冠,犀簪导,绯罗大袖,杂花晕锦玉环绶,这身衣装也可以看出他的品级,也是正五品的官员,他朝宗磐揖手,“多谢大皇子与臣同车马,臣下感激不尽。”
宗磐双手扶住宗弼,“贤弟何须如此客气,你我同朝为官,再者还有东京的情分在。在本王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宗弼坐好,依旧拜曰,“此地不比汴梁城,君臣之礼还是要严守不怠的。您交代的事情,现在有了回声。”
宗磐道,“贤弟快快讲来。”
宗弼道,“大元帅的确遭到了吾皇的申斥,吾皇责备大元帅为何不能拿出破敌的计策,大元帅焦虑万分。”
宗磐道,“这些内情,为兄已然知晓。”
宗弼继续道,“大皇子的书札,臣弟已经交付大元帅,大元帅神色凝重,只说今日在朝会之后与大皇子亲话短长。”
宗磐听完这些话便不再作声,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宗弼见状也不再多言,两人坐在略有颠簸的马车里,一点一点靠近皇城的门口。
在朝会上,文武百官齐齐列队在武英殿上,汉白玉石阶之上,正襟危坐着一脸威严的金天会皇帝:高高的黄冕,青罗为表,红罗为里;冕天板下有四柱,前后珠旒共二十四个。黈纩二,真珠垂系,玉簪,簪顶刻镂云龙。身着赭黄袍,上绣紫云升龙图;脚踩无忧履,缎面白底祥云盘龙。
一番山呼万岁之后,天会皇帝看到了位于第一排左侧的宗磐,“宗磐吾儿果然还朝,朕已然收到你的密奏,知晓了大宋那些君臣的详细内情。”
宗磐跪拜,“父皇,儿臣此番回京,还有一事。”
天会皇帝轻捻髯须,“是为国书一事吗?”
宗磐垂拜,“父皇英明,儿臣的确是为了国书一事。”此时,他斜睨了一下站立他右侧完颜宗翰,只见宗翰貂蝉笼巾,七梁额花冠,犀簪导,佩剑,绯罗大袖,绯罗裙,绯罗蔽膝,绯白罗大带。白绫袜,乌皮履。一品大员的衣着威风凛凛,加上宗翰的魁梧样貌,更加气势凌人。
天会皇帝示意内侍,内侍便从玉卓前取了一个赭黄色锦缎绣有祥云龙纹的卷轴,缓缓走下御阶。
天会皇帝道,“宗磐,朕已经拟好国书,只等你还朝,亲自交付与你,不日你可呈给宋王。”
宗磐恭恭敬敬地接了国书,退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天会皇帝看到了站立在武官首位的完颜宗翰以及完颜宗望,便询问道,“宗翰宗望两位爱卿,不知前方可有捷报传来?朕听闻爱卿徘徊黄河北岸数日,不曾有寸功得利。”
宗翰和宗望闻听之后,赶紧从行列里移步出来,跪在大殿中央,“万岁爷恕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天会皇帝从龙座上起身,绕过御桌来到御阶上,他撵着胡须道,“爱卿快快平身,朕并无责怪之意,只是例行询问一下,饮马汴河并不是易事。朕依旧记得上次开封围城,两位爱卿的风姿是何等的荣耀,只是当时朕有些年少轻狂,不懂得一统天下的意义所在。现如今,大军南下,造成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流离失所。倘若,朕早日统一中原,这样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百姓也能早日安居乐业。”天会皇帝似乎在自责,面容显得忧国忧民,但是从他的眼中,众人看到的却是野心和权力在起舞。
宗翰额头沁出汗珠,他有点害怕,也有点惭愧。虽然天会皇帝说,并不责怪,可是开封围城被再次提及,说明了天会皇帝早就有歼灭大宋的意愿,自己身为兵马司大元帅,不能为君上完成心愿,也是无能的表现。尽管近两年,自己协助天会皇帝灭掉了辽国,可是当年之勇不能总被提及。虽然他比天会皇帝年长,但是早年天会皇帝登基之时,他曾做过让天会皇帝羞赧地事情,如果天会皇帝想要追究他的失职之罪,他真的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眼下他回朝,需要大量军事补给,眼下跟天会皇帝开口要粮,恐怕不是十分容易。在他身后的宗望也有同样的心思,心里一阵阵担惊受怕,却不敢言表。
天会皇帝并未继续问话,而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宗磐,“宗磐,你在东京数月,想必对宋王朝的一些可有破敌之计?”
宗磐把国书揣进了袖口,然后单膝跪在大殿中间,位置与宗翰相当,他谦虚道,“父皇,儿臣在东京辗转数月,回京路上也多加留意,有不少见闻,希望可以跟大家一起细细揣摩,或有些拙见,但都是宗磐一人的片面之词。”
天会皇帝走下台阶,“宗磐可直言无妨,朕相信大元帅会从善如流,宗磐的亲历,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宗翰宗望赶忙朝宗磐揖手,“微臣愿听大皇子教诲。”
宗磐回礼,“大元帅不必如此,宗磐也是抛砖引玉而已。”他转而朝向天会皇帝皇帝,“父皇容禀,儿臣在宋朝国都这些日子,有几点浅薄的见闻:其一,东京汴梁十分富庶,就连寻常商贾人家,都有堪比王公贵族的飞檐走壁,北构西折的私家园林;其二,东京的王孙贵族,多喜好附庸风雅,务实者甚少,他们中日醉生梦死,不知明日为何物。其三,庙堂之上,的确有一些主战派的中流砥柱,比如何栗、李纲等人,他们忠勇善战,而且骁勇无比,还有来自民间的大量财物以及民心支持,撼动他们极为不易;其四,由于我军南下之势日盛,造成北方有些流民南下,儿臣一路北上,的确看到不少,于我军十分有利之势在于,一路上却鲜有赈济灾民的举动,可见宋王腐朽,毫不关心饥民死活,场次以来,宋王民心会渐渐失去;其五,宗翰大元帅文治武功当世无双,且威风凌凌,所到之处令宋军闻风丧胆,黄河周边的军民几乎溃散。”
说到这里,宗磐的话被打断了,“宗磐吾儿,诚如你所言,宗翰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此刻,朕应该可以坐在东京城的文华殿上与尔等庆贺一统天下了。朕得到的战报却并非如此,宗翰大元帅徘徊不前,屡屡延误战机,始终不得突破。”
宗磐马上接话,“父皇息怒,并非大元帅徘徊不前,他一直在寻找宋军布防懈怠的漏洞,希望可以一举攻破宋军防线,而且,大元帅曾经与儿臣来往交通数次,希望可以里应外合。儿臣也多次明察暗访,不过实在惭愧,儿臣始终是泛泛之辈,对于军队布防以及战事谋略,始终难有突破。”
天会皇帝听闻此言,脸上有些愠怒,但是一直有笑容浮现,“宗磐呀宗磐,你真是不学无术啊,朕听闻你在汴梁城开了一个什么画廊,你真是附庸风雅第一,庸庸碌碌无双了。”
天会皇帝拍了一下宗磐的肩膀,“遥想先皇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就拿下宋辽千里沃野,朕尽管奋发图强,却只能望其项背,不及先皇之万一啊。”天会皇帝背朝群臣,仰天长叹。
群臣听到这一句“不及先皇”,立马扑通跪地,“陛下恕罪……”其实这些大臣都不敢劝诫,除了求万岁爷恕罪,竟找不到第二句台本。
宗磐也跪倒在地,跟群臣一起,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揖首道,“父皇莫要如此妄自菲薄,引喻失义。父皇也是天之骄子,法度详明,必垂万世。几年前,父皇为帅,带领两位副帅以及儿臣等挥师南下,饮马汴河,那是何等的卓越功勋。若说先皇是前无古人,那么父皇也是后无来者。”
天会皇帝嘴角带笑,“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希望各位爱卿早日拿出渡河计策,朕还想在上元时节,去汴河长街一览花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