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宫藤蔓飘飞,硬得如同钢铁,绥梦山里长着的那些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这些藤蔓镀了层仙气,连根都变了,都成了仙草。
背上挨了一记,本就受了差不多百道藤鞭,秦敛腿一软,右肩又受了一下,整个人腾飞,落在了几尺外。
都还没得及喘气,就听到风声疾动,朝他涌来。
龇牙咧嘴间,他朝左一扑,袭来的藤蔓不偏不倚正中他旁边,留下一道深痕,刻在了广场上,若不是硬撑着挪了一步,这一道藤鞭就是在自己身上了。
这时,沙漏落完,嚎叫声几乎是立马响起,其中高元最是大声。
他忍不住骂骂咧咧,“门内整天背石头也没有这么疼的,我再皮糙肉厚,也顶不住这么连打带揍,你们百草门真是异类,连藤蔓都这么让人欲.仙.欲.死!”。
去绥梦山时,高元还欺负过一些有灵性的藤蔓,见他们焉了吧唧地垂在自己面前,他丝毫没有欺负弱小的自觉,只觉爽快的痕,门内山上都是石头,哪能见到这么有趣的灵植。
如今糟了“报应”,这心里也止不住地泛苦水,早知今日,就不欺负那些小藤蔓了,也不知他这想的,是不是都被仙主知道了个干净,在这广场之上的,就对他下手最狠。
不止背上,胳膊和脸上也开了花,十几道藤鞭打在上边,留下的绿痕就像墨迹一般去不掉,丢人又丢脸。
瞅瞅旁边几人的目光,活像是遇到了趣事,这下颠倒易主,他成了以往被欺负的藤蔓,而仙主成了之前怀着捉弄心思的自己。
虽在考验开始之前,沈砚就很有自觉地换了身衣裳,可没想到还是这么惨,好生生的衣袍愣是没了原样,连绣在上边的鸳鸯都全都没了脑袋,没了身子,就只剩下四只翅膀,只看一眼,就只觉几分滑稽。
对于这位扬刀山庄的弟子的说辞,他也一阵无言,不过细想之间,也好似没错,浑身疼痛时,也有些别的东西钻进了体内。
沈砚分不清那是什么力量,也体会不出。
揉杂的,破碎的,点点滴滴。
与当初进入修行时的“落灵”有几分相似,他一直觉得那些力量很是神奇,能将一介普通的身子骨洗刷地沟通天地灵气,将他拉进入了另个世界。
苗笙有气无力,抬手都觉费劲,发誓般地说,“以后,我定少去百草门,也不捉弄那些灵植了。”
他和高元一样,也是对绥梦山里那些绿意看得眼热,虽只去过几次,但不妨碍心里有个鼓动的声音,去撺掇自己对花花草草“下狠手”,就喜欢看带刺的花瓣,焉在手心,那才是娇弱,他就好这口。
闵逐上气不接下气,盘腿而坐。
手里头灵器多,也就不带心疼的,一开始就没打算硬接考验的云中谷弟子,毫不怜惜就拿出五件灵器,还以为能撑多久,一个照面都没过,不过十息之间全都牺牲,害得他呆愣了下,藤鞭正中他后背,当场就倒在了地上。
要不是秦敛打来的藤蔓,救了一下,他还得受两下。
谷内时,闵逐基本就躲着炼制各种灵器,除非真有急事,基本不出谷。
这次的仙涌本着不想错过的心思,来了东海,没像大师姐那般,是被大师兄拽着来的,有几分自愿和真诚,发自内心地崇拜这些仙主,上赶着想来见见,可如今是不是错了。
无端间,生了一股悲凉,没去浮心宫也就罢了,还在文姬宫受着鞭打。
呜,想哭,更想潸然泪下。
苗笙就在他旁边,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是感知到了,瞥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就别哭了吧。”
放眼周围,有些已经离去的师弟师妹,还留下的弟子里,没有一位哭着的,这要是哭了,那他定是要笑话加嘲弄的。
不开口到还好,一开口间,方翎偷偷擦眼泪的手一顿,随之又吸吸鼻子,若无其事地放下。
她听得出言外之意,大男人哭不可以,女子哭可以。
毕竟这仙主的考验实在太疼了,她现在都缓不过劲来,那些藤鞭就像是硬生打进了骨头里。
方翎从未出过小苏方,对她而言,这些东海来的外来者,对他们陌生,只是从本家一言说之,本身从未去想过对错,门训门规如同烙印,刻在身上十九年,不怀疑,不动摇。
之前几家门派和哥哥联手处理旁系,这其中出力的大部分也不是他们,是那些外来者门派,旁系那些话又在心里挥之不去,她心里第一次有了松动,那些冒出的缝隙,连带着对外来者的仇视都冲刷了个干净。
那些人,没那么讨厌,只是和他们一样的修行者,与之不同的只是不在一处罢了,他们有自己的门派,就好像东海的小苏方一样,都是占着一方天地,壮大自身,并无差别。
方翎垂下眼之时,余光看到还在嚎叫的高元。
他背上的藤鞭,有几道是她的,那人见她没爬起来,就挡了过来。
方麟递给她一瓶丹丸,“要想去,就去吧。”
他不是没看到妹妹的眼神,老是朝你那位扬刀山庄的弟子看,刚才在藤蔓阵自顾不暇,现在自是也没立场去说些什么,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受了那几道藤鞭,这个情要还的。
方翎接过白瓷瓶,罕见地没抬头。
方麟也不多言,自顾走到一旁,只要妹妹接了,那她都会去做的。
作为方家弟子,也没接触过外来者的方翎而言,这心里头不太自在,若是对本家弟子,这一瓶丹丸轻如鸿毛,甚至她都能一把就丢过去,这会子捏在手里,活像是生了陨的石头,沉甸甸的。
方翎心里头也乱,要是她过去,那人不好说话,她是扔了就走,还是扔了就跑,若情况再坏些,还没开口就让她滚,那她肯定会拔剑捅人。
方家一向对外来者敌视,更是与扬刀山庄发生的冲突不在少数,作为弟子,肯定对方家也是心怀怨气,眼下即便是在这仙宫仙殿里,人也会有好脸色对她不成。
胡乱想着间,甚至没了勇气过去,就那么几尺之外的距离,这双腿都好似灌了铅,重如千斤,连起身都做不到。
沈砚双眼微眯,不着痕迹看了眼她,转瞬间收回了目光。
通灵通心,当初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进了素音坊,感知几乎到了敏感的程度,不止对于那些魔修,浊兽,甚至连带别人的心思都能知道那么一点。
这种“窥见”虽比不上玄天宫那帮算卦的,但也是异类了,异类到他知晓了特别,之前百草门里有一股太过纯净的情感,是冲着他而来,消逝地太快,也不知是何人。
银朱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心里头止不住地惊恐。
她亲眼见着几尺之外的仙气,漏了缝隙,藤蔓丢了他们进去,然后人就都消失不见了去。
不止本门,连素音坊,扬刀山庄都扔出去不少,里头的弟子修为皆是比她高,怎地自个儿还好好着呢,他们却都受不住考验,先出了仙殿。
秦敛吃了丹丸,顺了气,心里头称赞老大给的丹丸就是好时,发现了这位师妹的颤抖。
他轻声缓步走过来,唤道,“师妹?”。
银朱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好似个被惊到的小兔子,“师、师兄。”
月笼草一蹦一跳地过来,两片叶子微垂,学着主人的样子,很像个人似地,若是它生得一双眼,那两眼珠子定是在盯着她看的。
可惜,主人和主人的师妹,都没顾上它这点异样。
秦敛倒出几颗清心丸,“吃几颗,打坐调息。”
眼下说何都无用,她都来了,也既都留到了现在,这考验自是要自己过的,对这个胆小的师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银朱手抖着,接过丹丸,一口吃下。
声儿也不抖了,恢复了些,但还是有些不利索,“谢、谢谢师兄。”
秦敛坐到地上,就好像这里是绥梦山一样,“我本不该多言,但这里不是儿戏,你也见到考验失败,离去弟子的惨样,要不想留下,你喊一声仙主,再说想离去,是可以走的。”
只要说出口,可以离开这次仙涌,但也意味着没了机缘。
银朱微楞,眼角泛起酸涩,“师、师兄,你也认为,我是拖后腿的?”。
她说的小声又颤抖,心里满是委屈,她是不该来此次的仙涌,可是又不愿待在绥梦山,百草门一向松散,这次没个注意就混了进来,都没还出去呢,师兄就盼着自己走了。
他真没猜错,这师妹心思散发的程度,比莲叶根都多,肯说倒是还好,如要一言不发,那他就要苦恼下了。
“入修行,进百草,都是同门,你不是累赘,”秦敛提起月笼草,扔到她怀里,“我也从未那么想过你,只是担心你受不了藤鞭。”
虽也觉几分蹊跷,可她既然留下,是有些文姬仙主的意味,大抵修为在这位仙主的眼中,不是评判此处考验的唯一标准,这位师妹是有过人之处的。
银朱碰碰月笼草的叶子,顿觉几分羞意。
从来都是在自个儿身上找缘由的自己,很少有去想过同门因着旁的,来担心自己,一向都是想着少添麻烦,再多情绪也要憋着,结果还是没止住胡思乱想。
心绪一下放开,她笑道,“师兄,我不会逞强,撑不住我会离去。”
毕竟修为才九窍,这剩下的弟子里,个个都是八步旧影,是薄弱了些,差了一个段位,且留待再看看,真熬不住走人就是了,本来也就不为得着些什么,不能让师兄太担心自己,那样会影响了他。
秦敛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我听师弟说,你家就在绥梦山脚,哪日得空,带我去看看,我还没转悠过整片山脚呢。”
此次下山是初次,师门里同和他拜在师父门下的几位师姐师兄们,不是在内门,就是不见踪影,虽都是狗师父的弟子,见面却少之又少,此次仙涌那几人都懒得来,打着救世济人的旗号,往深山老林里钻,去找寻灵草,誓要增加自身修为。
他不像这几位师姐师兄们,不说深山老林,就连绥梦山都没跑个遍,除了医阁,药典楼,还有每日听课的竹湘楼,别的地儿是一个没去。
心病还需心药医,师妹估计没少受亲生爹娘的气,要是他去转上一圈,估计她就能好上不少,毕竟他说风凉话的本事还是有的。
银朱一愣,下意识地道,“姐姐嫁了人,爹娘离去,只剩了几间屋子。”
她心里还不住犯嘀咕,还是几间土屋,说不定都坍塌到了,跟大地归了一体,连个渣都不剩。
秦敛瞥了眼,已经恢复如初的手臂,很想撸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是否也消失了痕迹。
还好,他这张脸没有绿油油的,仙主好生厉害,连藤蔓沁体染身,不似绥梦山里那些普通的灵植。
秦敛:“那就干脆推平了去,再种些萝卜,你的大萝卜可比我的好吃。”
银朱忍不住一乐,连带刚才的烦闷都没了,“师兄,那可是我家诶。”
秦敛意有所指,“绥梦山才是你家,那顶多是你曾经的停留,没了正好,还烦不到你。”
血缘算个什么东西,没了情,什么也不是。
银朱瞪大眼眸,愣愣地。
好半晌,她才道,“师兄,你...好...好生不同!”。
这位师妹一时之间只想到这个,对银朱来说,他的话有如贯耳,她从没这么想过,爹娘对她很重要,在她心里连师门都要靠边让让,没想过丢掉过去,甚至做不到丢弃,要是完全不顾,在她看来,那就是抛弃,甚至是斩断。
秦敛:“是他们先离去,你还记着作甚,人和事都是双面,除了徒增恼意,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
情感之间的维系,本就如同丝弦易断,一方既做选择,另一方又何必执守。
银朱生了茫然,看着他,“徒增,恼意?”。
这是何意?她应、应是不恨爹娘才是。
秦敛深深一叹,这师妹,真是没拎清。
他都看得分明,说起爹娘是那股子郁结,恨意,像是深藏多年的,就吐了出来,虽淡了些,到底是恨着,有怨气的。
月笼草的两片叶子,蹭了蹭她手背。
银朱一怔,回过神,张口道,“我......”。
原来,炼心石给她的考验是这个么,放下曾经,淡忘过去,至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爹娘和姐姐,甚至是厉群。
秦敛笑道,“有何不好,通了气,心就顺了。”
银朱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笑着,这才也跟着笑起来,“谢谢师兄。”
秦敛忽地皱眉,严肃了神情,“还有一件事。”
这会子心情不错,她如捣蒜般点头,“师兄,你说。”
秦敛:“谨记门训,磐石之志不只是以闲医而言,更是以一名百草门弟子的身分,你应当胆大,心细,和身怀自信。”
他说得不快不慢,不是说教,也不是苛责,更像是师兄对师妹的叮嘱。
银朱脑袋嗡嗡地,彻底发懵。
她胆子小,经常同门的一惊一乍都能让自己多想,但也顶多是深思不到多久就已过去,这使得她时常爱注意别人神色,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控住不住。
而现在,有一位师兄,就站在她面前,说着很像鼓励的话,钻进了耳中,甚至去到了心里,让她生了暖意,驱散不安,慌张。
百草门弟子众多,银朱身为外门弟子,还没师父,也没有师兄师姐教会她这些道理,他也就趁着在文姬宫的时刻,能说上两句,之后能不能做得到,还要看师妹自身,能做的都做了,他也尽了师兄之责。
思索片刻,银朱站起身。
素手搭肩,朝秦敛行了一礼,这是本门师父收徒时,做的躬师礼。
他有些惊诧,但看着师妹认真的神情,他没有多言。
相视间,一股默契在两人之间形成。
这方师兄师妹在增加同门友谊,另一方在苗笙的心惊胆战下,他直愣愣地盯着方翎,眼神从跟前,追随到了几尺外。
他一拍闵逐,“这是,什、什么情况?”。
闵逐记仇的,刚才还说他想哭呢,这会还能不动脚一下。
他毫不客气踢过去,直觉下边没啥好话,“小声点,人一个女儿家鼓起勇气过去,你别打岔说风凉话。”
吃了丹丸,大家都有劲了。
苗笙机敏一躲,没让自己挨这一下,“我这人,天生叛逆,就不喜那些束缚,我就要捣乱。”
他是真的想捣乱,可没记着方家那些破烂事,什么欺负外来者,他不知道,不知情,就想来这么一下。
方翎刚站到高元跟前,眼见时机来了,他要出马了。
闵逐见势不对,直接飞扑上身,四肢并用,双脚放他身,双手困住他嘴,“这不能和之前的事混为一谈,你别搞事。”
突如其来的重量,虽不至于说重,但这么一下,身子直接摇晃两下,要不是苗笙稳住,两人得直接滚到地上去。
他想要说话,但是吭不了声,反手拉住手臂,想给这位云中谷弟子来一套翻肩倒地。
想得美好,却没能如他所愿。
闵逐就像是生了根,跟个连体娃似的,就这么困着他。
苗笙只好转着量两眼珠子,看向前方。
高元还疼得吃呀咧嘴,暗自叫苦。
扬刀山庄的炼器只是副业,炼体才是真本事,门里为了刺激各位弟子,药丸丹丸很少拿出来给弟子们享用,美其名曰是为了吃苦。
他想着要是哪天挂了,那一定不是死在杀魔之路,而是倒在了这区区丹丸药丸上。
眼前忽地一暗,他诧异地抬头。
方翎很紧张,但还是将白瓷瓶递了过去。
高元挠挠头,有些许不太自在,“给、给我的?”。
之前在藤蔓阵里,眼前这姑娘不过就是离得近,顺手也就挨了几下,反正皮糙肉厚的,这会也没啥大碍。
哪知这姑娘还挺有情的,送了瓶丹丸过来。
见他这个反应,方翎倒是不紧张了,没说让她滚开,就已经算是好了。
她点头道,“多谢。”
除了两眼珠子转着的苗笙,和他背上的闵逐,别派的弟子都没往这瞧。
高元接过白瓷瓶,收下了丹丸。
送上门来的东西,岂有不吃之理,这香味都窜到鼻子里了。
方翎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哥哥身边。
沈砚看到大个子的高元,红了耳朵尖,虽在那了绿油油的一张脸上不太显眼,但也没瞒过他。
这扬刀上庄的弟子,也是性情中人。
眼见事了,苗笙一拍困住他的手臂,闵逐这才放开。
眼见,这人飞奔而去,满脸喜悦,和刚才俨然两个模样。
他心里咯噔一下,这货看中丹丸了!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一旁看着,就见要了好几颗丹丸。
高元也是个心大的,你几颗,我几颗之中,两人就瓜分完了一瓶。
方翎看向他们之时,倒也没觉生气。
丹丸给了,那就是他的东西,就算是要丢掉,她也不会开口责骂,好在两人也没浪费,丹丸能有用途,也就是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