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心石最为神秘之处,便是诡谲迷离。
掌心触之,目之所及,皆有所不同,是历练也是考验。
一道道人影从炼心石前消失,混在百草门队伍里的银朱,忍不住地害怕,步子也越发地慢。
早知就不来看热闹了,还是待在绥梦山好。
越发走近,她的一双眼睛就盯在了石头上。
普普通通的样,在绥梦山都随处可见,随手一摸都比之它块头大,不出众,也不惹人注目。
细瞧之下,能见到密密麻麻的纹路,布满整石。
若说最为奇特之处,便是散发蓝光的凹痕。
各方弟子轻轻一碰,就不见了人影。
银朱忍不住嘀咕,刚刚可进去了不少,块头不大,容“人”倒是许多,这肚量能吃下整个绥梦山吧。
轮到自己时,几乎是颤颤巍巍地放上手。
出奇地感觉不错,浑身舒畅,宛若置身于仙境,她舒服地闭上双眼。
还没维持几瞬,心悸突生,天堂地狱般的落差太大,银朱很难受。
睁开眼,却愣住了。
十几头小羊在面前奔跑而过,一只停了下来,啃她的衣裳。
劲出奇地大,一个趄趔坐在了地上,还碰到了温热物,沾了满手。
小羊的粪便,就在她旁边,运气是真的不好。
银朱皱着眉,爬了起来,跳出圈外,抓了把野草,使劲搓。
她不是在东海吗?怎么回了家。
羊羔圈里还栽了两次,小时候和现在都吃了亏,一次哭得惨兮兮,这次还摸到了这东西。
银朱嫌弃地看着手,这味熏得她想吐。
想用灵泉洗下的姑娘,发现储物戒没了,一下就慌了。
她的药草,她刚得到的萝卜种,全都在里边呢。
呜呜呜,不会真的没了吧,上苍呐,来道雷吧,她不活了。
如她所愿,一道雷劈下,正中身侧。
“呜哇哇哇!”银朱猛地跳走,“别劈!我说着玩的!”。
话落,正准备降下的另道雷,忽地闪烁,刺啦一下又没了去。
银朱吓得半死,拍着胸口,看了好半天晴空万里。
不过想想罢了,青天白日还无故降雷,真是瘆人。
跑到小溪旁,没入水中。
可惜这会没有香草叶,不然能洗得香香地,完全去掉这难闻的味。
“妹妹”。
搓手的姑娘一顿,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位亲姐姐。
此刻,银冬就站在她的身后。
银朱甩着水珠,站起来,没吭声。
“成为百草门弟子还是个闷葫芦,装不认识我呢,”银冬摇着蒲扇,扭着腰走来,“这幅装可怜的样子,看着就让我生厌!”。
不止她,姐姐也没变,还是用看脏虫的眼神瞧她。
“上了绥梦山六年,哑巴了不成,连声姐姐都不会唤,”银冬上下地打量这个妹妹,“真是个白眼狼,钱也不往家里寄,还有脸回来,怎么没死在外边。”
银朱心一颤,难过地想哭。
她忍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抬脚就走。
才不要待在这里,回绥梦山去。
银冬却没打算放过,追着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贱丫头!谁让你走了!”。
银冬颤着声开口,“脚走在我身上,要你管。”
说着狠话,气势却不足,惹得这个多事的姐姐嘲笑。
“软骨头就是软骨头,喜欢的人都不敢争,”银冬想起厉群,得意的笑就止不住,“被我尝了鲜,也没见你憋出个声来,既没用还碍眼,百草门选你当弟子,眼也真是瞎。”
从小到大,姐姐在她跟前一直如此,自己没拥有的东西,见她得到了,总会变着法地让她难受。
“那你连眼瞎的资格都没有!”银朱不想忍了,怒气冲冲地道,“不就是当初玄天宫道士说我能进百草门,你就怨了十几年,绥梦山门不敢进的废物,给你脸了是不是,冲我耀武扬威!”。
话罢,她只觉畅快地不行,还没这么硬气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过。
突如其来的怒火,银冬被她吓到,不住地往后退,跌坐在地,消失了去。
银朱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她跑到银冬消失的地方踩了踩,也没任何阵法,人是没了。
站在原地,银朱只觉有一股股冷风窜进背里。
她不傻,下一位是那个爱钱的爹,还是生来就喜欢姐姐,讨厌自己的娘。
银朱都没猜对,出现的是厉群,她喜欢过的男子。
总是温和待人,百草门里也有不少类似性子的师兄,总很容易让她想起曾经孤身时,陪在身旁逗自己笑的厉群。
银朱自嘲一笑,六年了,还没忘掉呢。
那些暖意,大概这一世都会刻在心上了。
“在绥梦山,过得好吗?”厉群和她一同坐在草地上,温声问道。
“挺好的,”银朱抱住双膝,想起那些日子,“漫山花草中,有闹腾的师姐,咋呼的师兄,好吃的萝卜,还、还有......”。
交错的记忆里,有着几幅特别的画面。
一位女子坐在锦帐,喝着一位百草门弟子端来的药。
她们关系似乎很好,一个请吃萝卜,一个收下了礼物。
这是属于她的炼心,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
这分明不是她的记忆,也不是她所经历过的事。
银朱只觉恍惚地厉害,似乎窥见到了不得的一幕。
越想看清,越是难受地窒息。
“怎么了?头疼吗?”厉群不知她发生何事,忙扶住她,关切地问道。
“没事,”银朱拍着心口,顺着气,“只是有些奇怪。”
那个女子是谁也看不真切,一闪而逝的记忆模糊地像团浆,搅得她心神不宁。
“你上山之后,我也再没去过你家,”厉群苦笑,“还惹得银冬不开心,和我生了嫌隙,又由着性子嫁了人,虽不富贵倒也算过得去。”
银朱心突突地跳,两人说辞根本不一,她要如何去辨别谁假谁真。
上了绥梦山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对于他们的一切也不再去过多关心,偶尔有师姐们回来提起时,银朱也都是没听入耳。
好像是有谁嫁人了这回事,原来是姐姐么。
想起银冬,倒也没刚才那么气了。
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有想做的事,想去过考核,给医术好的师兄师姐们帮忙,尽自己的一份力。
修为难吗?难,难得她有过一百个想放弃的念头。
可走了这条路,又有谁的道是能一帆风顺,遂意称心地走完。
她要鼓气勇气,去追逐师兄师姐们的脚步,坚定地走完这一世。
只是在此之前,她需要告个别。
“厉群哥,我喜欢过你,也想过和你白头偕老,”银朱看着鞋尖,任由自己吐露心声,“可可只能到此为止了,百草门是我心之所向,这份心志也会随着我走到生命的尽头。”
“余生,就此别过。”
不论有没有她,厉群都会好好地活着,她不是那个能扭转甚至改变他的人,当舍便舍了。
虽会难过一时,可是会好的。
时光消逝之间,这份伤痛不会伴随太久,甚至会慢慢归于平淡。
厉群消失之际,银朱再也没有压抑自己,放声大哭。
半刻后,她抽抽噎噎地跑到小溪旁时,水面倒映着的是哭红的双眼。
难看的很,还没这般狼狈地哭过。
要是被师姐们看到,又要笑话她了。
擦干眼泪,银朱离开小溪,去了木院。
光是瞧着它伫立的模样,就已很是熟悉。
离去时的长满墙角的藤蔓,已经枯萎成了一团,缩在角落。
花盆里栽种的枝丫,也只留下了个小坑。
银朱捡起地上的嫡榕花,刨土重新栽种。
“又弄这些讨人嫌的玩意!”妇女站在她几尺开外,不住地数落,“还不去把衣裳洗了,你姐姐还等着穿”。
银朱垂下眼,看着沾满泥土的双手,静静地道,“娘,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又不是聋子,别装听不到,”身着粗布银钗的妇女,根本不理会她,只一个劲地叫骂,“一盆烂花也折腾,别想偷懒,还有我和你爹的衣裳,都一块拿了去。”
好似又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哭着,从她背后跑远了去,那是十一岁的自己。
爹娘厌烦,而她也只会受了委屈,躲着哭。
厉群便是在那时,举着泡泡风车,出现在了身边。
追逐七彩泡沫时,那些时光连同暖阳,一头载进了心里。
时至今日,依旧是最为珍贵的记忆。
她不想去追究谁是谁非,就连爹娘讨厌的理由都不想知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小兔崽子,让你去摘野果,就带回来这么两个,”中年男人拿着藤条,抽打在她身上,“是不是偷吃了才回来!还敢瞪我!剜了你的眼!”。
银朱拽住藤条,反手打在中年男子身上。
犹如镜子碎掉般,男人身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绥梦山的聚议场。
突如其来的人声鼎沸,惊了耳,也定了步。
“诶,银朱师妹,楞在原地犯傻呢。”
她被人拍了肩,转头看了过去,“采薇师姐。”
“瞧你跟没了魂似的,”采薇搂住她,“云萝让我寻你呢,她得了不少花草种,让你过去挑选挑选,你不是最喜欢犹梦花了嘛,我们都帮你留意呢。”
银朱轻嗯一声,“这就随师姐过去。”
云萝师姐......
随着采薇去时,她原本是不奢望的。
可当院子里的师姐,脸上有着笑意时,银朱顿住步子,没敢再往前。
她很怕,怕一靠近,云萝就消失不见。
她想再多看会。
采薇回头瞧她,“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还怕见师姐了不成。”
银朱低下头,假装揉眼,撒娇一般地道,“沙子迷眼,弄疼了。”
“那我给你吹吹,”采薇扒开她的眼,轻轻吹气。
果真不是,她都没流眼泪,师姐还给吹眼。
片刻后,银朱又娇俏地道,“师姐,我不疼了,别吹啦。”
采薇忍不住乐道,“平日上早课都严肃地跟个小老头,就来拿灵种时才跟我们撒娇,你是多喜欢这些花草呀。”
银朱噘嘴,“我是喜欢它们呀,可我更想好好听课。”
她不像师姐们那般聪颖,上早课不能分神,不然课下就只能惨兮兮地到处求问同门,一次两次尚可,多了也耽搁师姐们的时辰,就只能克制住自己好好听课。
“是,我们银朱师妹最认真了,”采薇笑着拉她过去。
桌上放着几个瓶子里,熠熠生辉,就像星星坠落到了其中。
云萝朝她眨眼,“来猜猜,若选不中,犹梦花就是我的了。”
这样的一幕在绥梦山都有过不下百遍,每每云萝师姐得了好灵种,都会捉迷藏般跟她玩闹。
银朱指尖一碰,熟练地感知灵种,选了中间的那瓶。
“变聪明了呢,一次就选对,”采薇打趣道。
是呢,往常都要两三遍才行,这还是两位师姐耐心教了几次的结果。
她从瓶上移开了去,抱住云萝,轻声道,“师姐,谢谢你们。”
“好端端地,怎么听着像是哭了,”云萝笑着拍她后背,安慰道,“别哭,师姐在呢。”
“我、我会好好学习草药知识,”银朱哽咽地道,“你说见不得人受苦难,所以成了闲医,你累了倦了都不要紧,我会好好地替你去走接下来的路,成为你们所骄傲的师妹。”
清风徐徐,两人带着笑意,消失在了小院。
她手中的犹梦花种,也随之不见,没了踪影。
银朱遥望绥梦山巅,蔚蓝天空。
炼心石将这十六年里她埋在心底,最为在意的东西刨出。
难过虽居多,可就像采薇师姐说得那样,修行这条路走到头,大多伴随的都是孤寂,这些东西谁都无法替自己承受。
爹,娘,姐姐,厉群,从她拜入百草门的那刻起,他们留下的痕迹就已然不多了。
看了过往,许了此后,这一趟的炼心也到了尾声。
天地间,出现苍茫大漠,炼心石就掩在其中。
银朱最后回头望了眼山间小溪,唯一的疑惑之处,便是那位昙花一现的女子。
那段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为何会出现在这之中。
莫不是炼心石,同她开的小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