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阙唯一的失算,便是迟了一步发觉他的魔身在各门各派的禁地。
之前藏匿不见,如今冒出来的道君仙子还拦了他的生路。
万年前打得不可开交,万年后依旧死敌。
魔将灰飞烟灭了,魔身也消亡了。
看着古战场里魔影不在,魔身也化作灰飞之时,黑发红眸的男子忽然就生了乐趣。
怀阙想看那柄仙剑,究竟要如何做。
仙界没了,魔界没了,一直藏在地底有什么好的,那地方他不喜欢。
这九天十地也挺没趣的。
死去,湮灭,轮回百年都不会跟怀阙沾个边的字眼。
那个滋味,是什么样的呢。
只一眼,雪名便发觉了这位魔神的心思,同她何其相似。
偶时无趣地连劲都提不起,无欲无求,冷心冷情。
玉拨仙主终究是没白费心思,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翻手间展现山水人家,还让浮心仙主带她下界去玩,也做到了没有让她同天地一般无心,无情。
对人间那点的喜爱,就那么些许,就足以让她堕入虚无里。
雪名抬眼望向无尽云层处,从黑云后窥见一丝天光。
她不知道那点喜欢能持续到何时,它像雪花般融化太快,又如落雪般不停飘洒。
转眼朝古战场外看去,见到一熟悉人影。
少年手执长剑,面容平静。
他做到了亲口说出的话,魔身尽灭时,怀阙刚踏进古战场。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能向前再迈一步,他不能进古战场,不然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毁天灭地心思。
不能靠怀阙太近,亦不能坏了雪名的事。
她想让他看着,那他就好好看着。
雪名点在眉间,方天神符飞出,在她脚下展开。
一滴血珠从指间飞出,八把清渊化骨刀融进血珠,化作金色符文,飘向怀阙。
魔链甩向符文,反而尽数断裂。
怀阙微挑双眉,“呀,找全了啊。”
即便是要他命,这魔头依旧是不在意的,自身怎样的结局都不在意。
他笑着,“不止慢了一步,连你找全残身竟也不知,我都有些好奇你是何时开始布置这些事。”
符文钻进怀阙眉心,进入体内,本是翻腾的魔气一息内平静,连带着还有一幕幕画面闪过。
浮生树前站着的小姑娘,之后不断变换,还有他抹杀雪名的那一幕。
一个没对,那不是轮回,是死去。
死在魔修手里,死在修行者剑下,死在救了一命之人手里,死在高喊着她是妖孽之人手中,死在抢了劫匪手中,死在魔花里。
千万地死在人间,又在一次次死去的地方里生出了万千条红线,一次次延伸,钻出了九十九条。
而今这九十九条红线,又化作了无数条,从虚空之中钻出,连接天地。
红如血。
折棠仰头看着无数死线,又瞧着雪名手腕处绽放的红线。
那是她和自己的死线,如今会一起和天地同葬。
龙吟之声响起,巨龙出现她背后。
盈缺池里那条小金龙也恢复了原身,不再是鲤鱼模样。
体内万道刻印凝聚成了一滴水珠,咚一下掉进方天神符,金色火焰自脚下扩散,天地变了模样,黑白棋盘俱现。
雪名在白,怀阙在黑。
黑色棋子跳动,融成浓墨流淌,将黑发红眸男子淹没。
怀阙依旧只是笑着,一双红眸隐在了浓墨里。
无尽虚无处又如何,来看看他们两人谁会熬不下去,这可比待在地底有意思多了。
金色火焰燃起冰原,扑向世间。
犹如一阵风吹过,折棠就不记得了之后的事了。
待他醒来时,冰原不在,古战场不在。
满地鲜花摇曳里,只有他一人。
阳光正好,洒下暖意。
他抬起手,摸着手腕,骨血里的蝴蝶动了一下。
折棠笑了起来。
真好,它还在。
*
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秦敛在擦拭木牌。
几月过去,门里已经恢复平静,浮生树所有的仙力全都给了月笼草,那些来得及救下的弟子也都活了下来。
只剩了些魔修还在捣乱,如今下山的师兄师姐也不在有性命之忧,他这心暂且就放下了许多。
银朱走进殿中,手里拿着木盒。
“秦师兄,这是陇溪留给你的东西,山门前遇见了清霏姐,她托我带给你。”
陇溪的姐姐也憔悴的很,她给了一个香囊让水清霏之后带在身上。
“拿来我看看,”秦敛神色平静,坐到桌边。
银朱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
秦敛见她背着枯纭琴,难得笑下,“日日背着在山里转,不嫌累?”。
银朱摇头,“它又不重,琴弦都没了,过几日我去云中谷要些蚕丝,把琴弦补上。”
沈砚身死的消息是湫瞳告诉她的,还说这是他师兄最后的心愿,希望枯纭琴能由她一直带着。
湫瞳显然是哭过了,她不想惹人哭,道了句谢后,抱着琴跑远了,最后在花谷哭了整整一日。
陇溪沉睡的消息,是迟了几日才传到百草门。
他拼了命救许多人,那家伙怎么就不知道念着自己呢,幸得有着雪名姑娘的印记,最后救了回来,只是陷入沉睡,不知何时能醒来。
好端端拉弓挽剑的少年,如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银朱看着刻着水珑溪三字的木盒,不争气地哭了。
她背过身去,没有再看。
人在就好,还在就好,只要他在,那便还有期盼。
秦敛打开了木盒,里头装着一个小笨猪。
他记得水陇溪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木雕,小时姐夫凌江珩做了个给他玩,之后自己学了个四不像,这东西拿出去谁都不会觉得是个小猪。
沉睡了还能惦记他呢,小笨猪在指间翻转,玩了两下,放回了木盒。
他又重新拿起帕子,擦拭木牌。
木牌上刻着字,叁仟伍百贰拾壹代大师姐之位,江临初。
旁边那个木牌上也有着字,叁仟伍百贰拾壹代大师兄之位,顾风。
银朱将琴放到一旁,也拿了手帕擦拭木牌,好巧不巧她拿了秦敛师父的木牌,那狗爬字一如当初,丝毫没变。
秦敛也看了一眼,那木牌是他师父亲手制作,刻下的字也没交由旁人。
所幸没有苏蓦苓和姜沐,素音坊没了掌门,又去了大半弟子,都是苏枕玉和姜蕖还有那些长老支撑着。
日头打进来,银朱眯起眼,“师兄,那日的红线是雪名姑娘所做吗?”。
都过了一月,她依旧对那天的事有些恍惚,以为是做梦,红线交织,网罗天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那一定是好事。
秦敛刚想开口,青天白日就响了一道雷。
他没在意,“是她。”
雷声响了一半,没降在山间。
听到雷声,银朱也没再问,反而提起另一件事,“我看门里雕像都做好了,早些时候师兄们搬到了正殿,就是样子不大像雪名姑娘。”
秦敛却说,“能瞧出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在这一途没天赋,若不是还珍藏着前辈们的字画,已经比不过其它几派了。”
靠前辈们来赚点面子,已经没有门派比他们更为落魄。
脚步声响起,又一人进来,是钱云萝。
她倒不是来这缅怀,而是有人来找秦师弟,他忘了时辰。
一见她,秦敛倒是想起来了。
他扔下帕子,“南玄来门里了?”。
钱云萝嗯了一声,“一月来了十几回,瞧着也是心神疲惫,你给人药丸时注意分量。”
钱师姐跨过了心里那道槛儿,恢复到了之前一心一意救人时的样子。
“放心,我有思量,”秦敛出了院门。
莫贤秋死了,南玄在太渊山得知消息之时,意外地很冷静。
只是一日日过去,这人已归尘土的事情不知何时在他心里落了根,太渊山那座雪山都没能冻死。
他便来了百草门,看了半月的花开。
秦敛将白瓷瓶给他时,又给了张方子。
南玄瞧着方子,不像是药方,“这是什么?”。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莫兄身上那味儿是什么,”秦敛笑了笑,“那是门里香囊和霄焦末混合而成的木香,你若是闲了,可以按着方子试试。”
符宗在雾荧山,玄天宫在太渊山,两人又不是一派,偶尔去看下旧友还行,时时去可是要招人烦的。
南玄收下方子,收好白瓷瓶,“多谢。”
逝去之人已不在,想着念着的也只能是一点东西,也就是那点东西,能让人活着走下去。
*
云中谷里,闵逐一瘸一拐,他又被百草门的花舌咬了。
他正指手画脚呢。
“左边点,多了多了,转回去转回去。”
“苗师弟你添什么乱,别给我扒拉雪名师姐,你要是放歪了,等下大师姐把你皮都剥了。”
苗笙没再捣乱,闪到一旁。
“我没添乱,就这一个雕像你们都放不好,一看就斜了,我看雪名师姐知道了,定会找你们算账。”
就这抬出来的雕像,一点都比不上他供的香案,那惟妙惟肖的木牌就是另一个雪名师姐。
他已是云中外谷弟子,有了一座小院,整日在里头敲敲打打炼器,就今日出来好心帮忙,还要被师兄念叨。
闵逐不服气了,“哪里斜了,我可看过其它几派了,就扬刀山庄,逍遥派和素音坊那样,都歪去了天边。”
“哦,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我趁着外出捡破烂,去各门各派丈量了。”
说完这话,他神色一滞,慢慢转头,“大、大师姐。”
青蘅打眼瞧他,“这就是你去百草门看雕像的下场,被花舌咬?”。
杵着木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腿断了。
闵逐咧嘴一笑,“那自是要比一比,雪名师姐可是我们云中谷的,自然不能输了他们。”
还笑的乐呵,也不知是谁那日看到折棠师弟回来,知晓雪名消失之后,哭得比谁都伤心。
不过一月就嬉皮笑脸了,他这个修心是修的比玄天宫那些弟子都要好,连她这位大师姐都赶不上。
“去看看你大师兄吧,这几日又疯了似地在浮生树旁摇铃铛。”
闵逐苦笑,“大师姐,我劝不住,还是别让我去了吧,大师兄发疯几天会好的。”
雪名师姐这事,就算大师兄大师姐想帮忙也是够不上分量的,师门护不住,师弟师妹们也护不住,他要是大师兄也得疯。
青蘅只是道,“去吧,不让你去劝,看着点没乱来就行。”
闵逐听罢这话,一瘸一拐走了。
苗笙跟在后边,“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师弟们放好雕像也走了,只剩了青蘅,她看了雕像一圈。
到底是她这个大师姐没用,到头来还要师妹护着。
日头下,几个小师妹拉着小师弟过来,唤了一声大师姐,放了几朵小花在雕像脚下,欢呼着跑远。
那位小师弟青蘅认得,是雪名在风雨镇捡回来,当时骨瘦如柴,如今成了少年儿郎。
远方庭兰跑过来,后头跟着一只小狗。
欢声笑语,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