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棠找到雪名时,她正撑着伞,看雪。
衣裳和人都化作了一方天地,融进了玄天宫的山巅。
仙鹤低首,伸着长脖左顾右盼。
美人如画隔云端。
“师父。”
瞧瞧,又委屈上了。
雪名抬手,一片雪花凝结在手心,“来了。”
这是知他要来。
折棠压住冒出来的一股脑酸涩,“我去找了鬼面仙主。”
雪名:“嗯,都知道了吧。”
见她还是这般不在意,折棠没能藏起此时的心绪。
一双浅瞳滚了泪,“种牵魂蛊,拔走我的死线,是要它同你一道‘祭’阵,保我永世无忧对吗?”。
倒也不笨,雪名转过身,看着眼前少年。
她眉眼弯弯,“总归要离开的,又怕你之后做些糊涂事,无人管你,也无人护你。”
折棠止不住地哭,“你为什么不丢了我,为什么没把我赶出谷,为什么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是仙剑,我也是仙骨,你做的事我也可以。”
“为什么要替我,扶桑一开始不是选的我吗。”
其实那日折棠并非什么都没问出来,他是真起了杀心,可师父从来都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一直瞒着好好地。
自己身子都成了那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却还顾念着他。
到底是要怎样,她才会念着自己。
是啊,自始至终他都是最好人选,仙主心骨未受折损,反倒是她一身残躯散在尘世。
残片融入手心,这块掩埋在了玄天宫论剑峰,也就是此时他们所站的山峰上。
搬到竹屋山脚后,这是几年来第一次见他哭。
雪名来到近前,“神识未醒,你又未长大,扶桑道君给你的不是选择,是天堑一般的决断,是要下定决心去做的事,那时的你也像现在这样哭,如何去做决断。”
哭着的折棠,红着眼睛,吸了口气,没吭声反驳。
“至少,”说着,她打量起眼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身的少年,“也要等到现在。”
“你那时又比我大了多少,”他很是委屈,替她也替自己。
这般短暂的岁月,就已快要没了命。
雪名笑了笑,“我比你活得久啊,那时我是清醒的,虽也只是短暂些许,但已足够。”
扶桑是不敢打她主意的,全是遂了她自己意。
“你、你就这么把自己卖了,就没想过以后身子会成这样,”折棠梗着脖颈,不看她,话也说得气喘,“睡、睡不安稳,忧心又思虑,若你不是金骨铁心,早就油尽灯枯。”
“可我偏生就是啊,你说巧不巧,”女子笑得好看。
折棠低着头,“那你为什么是呢,明明是我才对。”
说得无力又难过,他是仙主心骨也有力不从心之时,那时尚小,如今更是回不到小时。
“哭什么,我不会死,”雪名撑着伞,仰着脸,凑到他面前。
暖心之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折棠侧过头,胡乱用衣袖擦眼泪。
“我去过谷内禁地,那里藏着魔神体,还插着清渊化骨刀,”折棠声音哽咽,“其他门内也有吧,那便是七把,剩下的最后一把呢?”。
浮心仙主所炼,仙魔之战时他还替这把刀挡了一下,这清渊化骨刀才能很顺利将怀阙大卸八块。
万千岁月里七大派的前辈们用尽了心血将魔神体镇压,才换得了如今尚且安稳的一面。
雪名收回身子,不在逗他,看向北方,“古战场里。”
古战场,魔影呼啸,尸骨遍地,落在北方冰原极寒之地。
她接住落雪,脸上也没了笑意,“‘祭’能将魔神体抹杀,我需要时间,少则半载,多则一年。”
玄天宫禁地去过了,也正如蝶西镇所做得那样,能将怀阙埋在那里的魔体一并给化了灰。
怀阙力量缺失,会觉那是玉拨宫所做,她也不知能瞒到何时,如今只能尽快。
折棠没哭了,一双浅瞳里已收起了情绪。
他看着面前撑伞的女子,“怀阙不知你已找齐残片,我去装做为你寻找,你何时出来,我拖到何时,绝不会让他离开半步。”
“好,沉星仙主给扶桑道君渡了些仙力,过几日他也会有人身,等到苍澜上仙婚事一过,便会同飞霞仙子一同助你,其他道君和仙子们也都会化作人身,他们会守在各门各派和古战场,等着我过去。”
雪名嘱托道,“万事小心,怀阙不会坐以待毙,其他几门也传了符,让他们时刻注意着。”
她抬眼望着天地间飘洒的落雪,“魔影横生,天下大乱,这劫数终究是躲不过。”
正如她一次次死在人间里,逃不过,也躲不掉,那些没能逃脱掉的自己,满身绝望,满目不甘,身后一条条孤寂长路里,无前行者,无后来者,更无同路者。
只她一人。
*
冬至这日,玄天宫里红绸飘荡,落雪纷纷。
其它几派纷纷前来贺喜,各门各派的掌门难得出来,还就出现这么一日,这是苍澜上仙的大婚之日,他们也不在闭关,就都备了贺礼,来了玄天宫。
百草门,掌门司晴,将贺礼递给玄天宫弟子,那位弟子都还未道谢意,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司晴想去他们后厨看看。
秦敛跟着小月也一块过来了,他本是不该来的,托了这位仙草的福,能来太渊山转一圈。
还不止他呢,秦敛往身后的长队瞧去。
大师姐江临初,大师兄顾风,姜沐师兄,苏蓦苓师姐,银朱师妹...周季师兄...查小毅师兄...罗睿师兄....霁师弟,连钱师姐都被他们带来了。
往后更是一长串的门内师兄弟,还有几个刚入门的小萝卜头。
他们这哪是来玄天宫贺喜,分明是成群结队逛市集了。
不过打眼一瞧对头符宗,那望不见尽头的队伍,让他更是一颤。
先前就进去了足有百人,而今这还看不到头,不能是半宗门弟子都来道贺了吧。
弟子们贺礼千变万化,玄天宫弟子刚接了手,木盒就变做了冲他笑的木偶,还朝他喷气儿。
南玄一脸冷漠,把木偶放在了身旁玄木桌上。
这些弟子的伎俩他早就看穿了,这么点小事气不着他。
莫贤秋这次倒是没捉弄他,规规矩矩备了份贺礼。
南玄接了,转手放到木桌上。
莫贤秋手疾眼快,在他放好后,往他手里丢了张符。
南玄打眼一瞧,符文上有一圈星光。
上边有沉星仙主印记,是‘仙涌’他所得的那张符,怎么给他了,自己没留着。
莫贤秋迈进玄天宫山门,发觉身后那道投来的目光。
他冲身后摆了摆手,手心里满是星光闪烁。
南玄一震,张大嘴巴。
坠星符!
蝶西镇他都没瞧见呢,这才过了十几日,竟已是有了坠星符,能借用镇派符笔得张坠星符,这等天赋连玄天宫都甚是少见,还能比得了大师兄大师姐去。
他瞧眼莫贤秋远去的背影,就是气运一途属实差了,抽签都是下下签。
水珑溪这一次跟着大师兄来了玄天宫,漫天飘雪里他看着好生喜欢。
冰天雪地,连树杈子上都有薄冰。
他一路走,一路瞧,连进山门眼睛都没停。
踩着积雪上嘎吱作响,他越踩还越乐乎,蹦跳着跟在师兄身后。
李无涯往后看了眼,没有呵斥师弟。
难得来一趟太渊山,就别扫他的兴了,纷纷扬扬的落雪是好看,就是冷了些。
李无涯拢了拢源冬素衣,朝紫霄宫走去。
扬刀山庄几个背着刀的小姑娘,递上一罐糖果,手心里还捏着几颗,进山门时笑眯眯地,不忘分给了南玄一颗。
百草门的小弟子们送了两个香囊,上边绣着苍澜和萧胭两人名字。
霁穿着御寒衣,拉着小师妹,高兴地走进玄天宫山门。
他还是第一次跟着师父到外派来呢。
这里白雪茫茫,可真好看。
散修是最后进山门的,来时就觉冷,在天梯山下的小亭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磨磨蹭蹭进了玄天宫。
宋锦屛背着影傀儡,在紫霄宫里转了圈。
宫里千丈宽,大的没边,他只看见了折棠,在云中谷的坐席上,就那么笔直坐着,面前糕点一块没动。
傀儡门事多,雪名醒后他也没能见上一面,等去蝶西镇时,那里已是空无一物,一片灰烬。
想着苍澜上仙婚期时同她见见,问问身子状况,但云中谷那里除了大师兄风敲竹,大师姐青蘅和其他一派弟子以外,就只剩了折棠,也不见雪名。
这一对师徒,他始终都看不到两人一起出现。
谷内雪名在,折棠不在,出了谷也是师父在,徒弟不在。
而今破天荒看到徒弟在,师父不在。
雪名不在,又是去做什么了。
她爹娘寄了一堆小玩具到傀儡门,他还拿了来。
不过既然折棠在那就给了吧,想来这个徒弟也是知师父去做什么,也能找到雪名。
折棠收到木匣子也没打开看,而是瞅着雪名爹娘给他的一个喷火怪,红绳吊着,拿起看时不停转圈。
傀儡门的一个小物件,四蹄朝地,一双红角。
那双上下扭动的眼睛更是点睛之笔,看着就觉不是个聪明的。
这东西哪里能招得雪名喜欢了,不是同她画出来的符文一样丑。
折棠又细瞧了几眼,不对,还是这东西更丑。
云中谷里,雪名盘膝而坐,正对着冰棺之内的魔神体。
紧闭的双眼处,“祭”扭动身子,顺着脸颊,双肩和手臂,游动到了冰棺。
霎时,冰棺融化,“祭”疯狂缠绕魔躯。
她没打算跟那位魔神来日方长,都活得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