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雪山,脚下浅浅的雪地,松针上簇拥的雪花,都在簌簌落下的雪中融为一体。视野尽头,镜海上也在落雪。直到把这片土地,这片海洋全部染成相同的白色,雪以这样的心情,不断充填着这块广阔而狭窄的空间。
那一天也是这样。
阿与跳上一颗松树,叶上的雪无声抖落,她感觉头顶冰冰凉凉,又滑进衣服里。
重甲的声音也随之停下,费尔拉站在树下不远处:“终于选好地方了?”
“选好了,”阿与说,“你满意吗?老太婆。”
破空声响起,松树应声而倒,断成两截,平滑地躺在地上。费尔拉看向倒散的枝叶,里面自然没有阿与的身影。
“你就这么点本事?”费尔拉冷笑一声,微微屈身蓄力,随后挥剑一扫!
松树“咔咔咔”接连倒下,紧接着那些倒地的圆木裂开,迸发出无数碎木。
阿与站在一树根上,伸手接住一片碎木:“真粗暴,白活这么多年,还是二流魔法师。”
“二流?”费尔拉大笑,“那你又算什么?!”
笑声未尽,她已经冲到阿与身前,剑身直取阿与的头部。
阿与是绝不能挨上一招的,即使是未受伤时,她的□□也承受不了重剑一击。
本来她该是刺客,敌人才该是防御身体的一方,现在形式倒转,她是躲躲藏藏的老鼠,对方成了张牙舞爪的猫。自己一击即破,对方却伤不到分毫。
但情况并不尽是不利。自己可以跟得上剑的速度,因此可以躲避。另外,费尔拉采取这种防御性姿态应对,本身就是一种不确切的心态。
阿与一边躲着剑锋:“刚刚说的不准确,二流尚且还勇气可嘉,你?只是个乌龟,缩在壳里不敢出来!”
“多年不见,你长进的只有嘴皮子吗?!”费尔拉剑锋猛然加快,劈向阿与的头顶。
这个速度超出了阿与的预料,她急促闪开,面中仍然被碰到,轻轻一碰,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阿与擦擦流到嘴边的血,心中诧异,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费尔拉:“你真是让我失望。”
“失望?”阿与先疑后怒,冷笑了声,“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
“就凭我认识你多年!凭你为一己私欲,竟然亲手舍弃自己的大道!”
费尔拉透过阿与这一真名,所注视的一直都是另一人。阿与虽然是看出这点,才激怒对方引她出来,但此时仍然无比恼怒。
阿与正要反唇相讥,却突然想到自己。
自己也常拼命否定一件事,但内心深处却早想要认同。费尔拉或许也是如此,如果是这样,被人说中这一点,她可能会更加失去理智。
于是她换了一个口吻:“说是一己私欲倒也不错,但想要活下去这种人人都有的私欲又有什么错?怎么,你现在做的和我当初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
费尔拉大笑:“你承认了!你承认了!你果然就是她,她果然就是你!她果然做到了,她做到了做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费尔拉面色又转阴沉:“没错,是你!是你毁了我!你竟然还活着,你怎么能活着呢?!”
阿与看着费尔拉,神色复杂。
她的人生一半是被另一个自己毁了,一半是被眼前这个老太婆毁了。
和艾比、米洛共同度过的平静的时光,那个散发着浅浅暑气的秋天,在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围捕下,结束了。她又一次失去了不想失去的人。这一切都是这个人的错。可是,这个人的错又是另一个自己的错。
每每想到这里,阿与就觉得自己是那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咬到最后,重归原点。
既然这样,就让自己在此时此地,彻底为自己做一个了结!
“来吧,”阿与说,“这应是最后的战斗。”
……
使重甲灵活行动的,应该不是甲里面的人,说到底这也是操纵铁的魔法。阿与一边躲避,一边急切地感到不能这样再躲下去,且不论她的体力撑不下去,对方的迅捷正步步紧逼。
她不能准确把握费尔拉的攻击范围,因为铁随时可以改变形状,剑锋的长度和铠甲的厚度都变动不定,另一个难以对付的点是,正如之前那样,费尔拉的速度时不时会突然加快。
即使堪堪躲过不至于致命,但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着,失血让阿与失力。她内心焦灼不减分毫,可是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保持冷静,这是她约定好了的事情。
对于魔法师,作为魔法发出器官的头部比心脏更重要,因此她对战泰莉时数次攻击的都是头,显然费尔拉比泰莉谨慎多了。
阿与让流出体外的血一部分重新回到体内,一部分贴在费尔拉的重甲外,寻找缝隙。但即使是关节处也没有丝毫可乘之机,这是费尔拉可以随时调整铁的位置形态的缘故。
眼睛、鼻子、耳朵,这些部位也没有缝隙吗?阿与不这么认为,她猜测这些必须的的空隙应该通过铁通向了别处,而后又隐藏起来。
正常情况下,对方不会这样近身,而应该像几天前在娜亚的小屋那样尽量让人找不到身影才对。之所以费尔拉会这么做,阿与认为是因为费尔拉对和那个“阿与”寄托了某种情感。
她本以为可以利用这一点,但和费尔拉说了半天话,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只觉得自己的焦躁同时甚至更快地增加。
费尔拉的速度和剑锋突然又猛地加快,利器在瞳孔内极速放大,阿与看到,它离自己的眼球不过毫米。她浑身像被小针扎过,只觉得血管内劈里啪啦响起,近在咫尺的刺激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后跳了好几步。
“你的姿态真是丑陋,”费尔拉说,“我都替你感到羞耻。”
霹雳霹雳的、像无数小冰块炸裂般的刺激仍然在体内残留,阿与脸色发白,冷汗和血混合着从上不断向下流。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可逃避,不可放弃,她要用自己全部的身体和意识达成最终的愿望,所以,阿与深吸一口气,她还需要,再获得一点点冷静。
日光由昏黄渐渐转深,那颗天边的圆球也逐渐显露出鲜红的真实面目。
她俩的战斗还在继续,松林中大半的松林已经倒下,白色的雪尘扬起,其纯粹的白色上时不时沾染红色。
一直坚持保持距离的阿与,似乎也渐渐失了力气,慢慢地做不到和自己周旋。费尔拉感觉到,阿与失去了耐心,无法应对自己的近身。
到此为止了,费尔拉想,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她蓄力向距自己的身体不过分毫的阿与重重一劈,但预想的场面没有出现,相反,失去力量的是她自己!重甲砸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重音,雪的碎屑溅起。
“什,么……”费尔拉本应怒气的声音却不能顺畅发出。
阿与手中握住的铁丝从隐形状态下现身,她的模样比费尔拉更残破。
冰冷的空气进入温热的血管缠绕的人体内,化为气息吐出,凝结在空中。由此而生的白色雾气环绕在阿与的脸周,始终不散。
“你,”阿与的声音和费尔拉一样虚弱,“好歹是个魔法师,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胜算,把伊卡洛斯的真名物给我。”
费尔拉的气管和血管内,阿与的血液已经占据上风。她呼吸困难,仍艰难站起身:“休想,休想!“
阿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在这小半日的缠斗中,她从体内的霹雳霹雳感想到,既然塞尔蒂娜这种高等的魔法师可以善用土和水两种物质,那费尔拉也没有理由只善用铁。这个霹雳霹雳的感觉不是别的,而可能是电麻,但即使费尔拉要用电加快自身的速度,电又是从哪儿来的?
空中虽然遍布雪絮,却并没有丝毫雷云。她想起米洛曾跟她说过,地下有一种矿石脉,可以提供微弱的电流。于是她将血液藏在雪花中,隐蔽地寻找,终于,她找到了!连向费尔拉身体内部的通道。
此时费尔拉已经没有了胜她的可能,但阿与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几乎燃尽了。要再分出精力维持理智,实在也过于困难。
阿与走近费尔拉,重复:“给我!你持有它的资格已经消失了!”
费尔拉身上覆盖的铁甲退去,露出身体和脸:“资格?你跟我说资格?!你这种……”她的话语被终止,一阵抽搐后,她重新倒在雪地上。
阿与在她身边蹲下:“你费尽功夫重施伊卡洛斯计划,不正是因为怕死?现在决定你的生死是我,这还需要提醒吗?告诉我,真名物在哪?”
费尔拉停顿了几秒没有回答,随后大笑:“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阿与看着她,随后半趴下,脸几乎要碰到费尔拉的脸:“你在看哪儿?看着我!即使这样,你还是要说我就是她吗?”
费尔拉看向阿与,脸上的癫狂褪去,转为复杂:“我说?你需要我说?你说呢?”
她俩都没有确切的答案,甚至对希望的是什么答案本身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对于费尔拉而言,她无法接受她爱着的朋友竟然是一个无法抵挡生欲而做出无望的不耻之事的人。可是如果既然做了这种事,那至少应成功做到,这个过去无人做到的延长生命的魔法,“阿与”做到了。这样至少她还是自己那个才华横溢的的朋友,她应当是一个强者,而不是一个可怜的妄想者。
可是,可是,不应如此才是,自己应当严格地谴责这种行为不是吗?可是为什么看着她所做的事情,自己的信念却动摇了。自己也像她一样吗?她感到恐惧。
费尔拉不知道,她面临了选择,是放弃过去的信念,让伊卡洛斯计划在自己身上重现,终于成为和朋友一样的人?还是继续恨她?如果“阿与”没有成功,眼前的阿与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已,自己就不用做出选择,可如果真是这样,她的朋友就真的变成了一个仅仅懦弱丑陋的人。
她不想这样。因此她只能不断攻击,不断询问,不断确认。
但她似乎得不到答案了,因为面前的这个阿与并不能给自己答案。这个陌生的阿与也在询问自己,正如自己询问着对方一样。
费尔拉注视着阿与,半晌,她说:“地下。”
阿与怔了一下。
“地下……”阿与自语,随后忽然明白过来,起身看向这片松树林的土地。
她猜想过这种复杂魔法的真名物结构应该也远超平常的复杂,因而可能也更大,但是这样的话又怎么隐藏呢?原来它从一开始就埋在了这块地下,就在自己踩着的地面之下。
…………
太阳已落到足以称之为夕阳的高度,待在海平面上。
阿与掀开了松林表层的土,看到了自己寻求至今的真名物。她看到它,感觉到自己和它的联系,身体不由颤抖。她走近它,停留片刻后抬头看向远方。
雪停了,连接天和地的暧昧不断的雪线消失了。澄澈的天空、白色的大地、青蓝的海,像幼童清晰静止的画一样,显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阿与的血从伤口落下,从它的表面滑过。破坏这个庞大的物体需要一点时间,阿与耐心地将它碎成小块,又细细看了每一块。“这样就足够了,”她想,“已经足够了。”
红色的、巨大的夕阳缓缓朝着海面落下,它不再那么圆,向下的轮廓溶化了,向海中滴落。阿与静静地看着,等待镜海完全溶解它。
夕阳总是这么讨厌,明明知道有人在等,却总是行动缓慢。
小时候放羊,天亮前上山,天黑前下山,她总会看着夕阳等艾琳,夕阳落下,今天就结束了,她就知道“不是今天”。
她知道夕阳的出现同时意味着消失,每个人都知道夕阳很快就要落走,可它就是不肯给个痛快,犹犹豫豫的,把自己的遗骸往天边和水上抹个遍。
镜海把自己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她蹲下身,把手伸入海水,海水毫不客气地浸入伤口,她感觉到刺痛,又感觉到水流在拍打、缠绕她的手。窄窄的水流停留在她的指间,严丝合缝,好像是为她的手而生的,又好像是自己的手把水分成了这样的形态。
这种触感似曾相识。
阿与有些恍惚,她觉得海水时而在拉着她往前,时而又推着她向后。
快点落下吧,她想。她想她是这么想的。是这样吗?她希望它落下,还是希望它再等等?
她站起身,睁大眼睛,看向镜海尽头的夕阳,它已经那么接近了。
强力的海风不断地吹着阿与,她的头发被吹得向上竖起,衣裙猛烈地拍打着身体。
阿与回过头,身后是宽广的平原,其尽头是高耸连绵的群山,她能看到半山的雪,雪水会从山脚流出,化为河流,穿过大地,在这里回归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