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同样很长——”李胜玉缓缓开口,抬眼对上江安行的视线。
奇怪的是,江安行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作为同路人的怜悯。他的眼眸里含着对世间百般沧桑的看透,是风雨后的宁静平和。
有些恨早已结痂,有些恨深得入骨。
不论时光如何流逝,这些伴随终生的痛苦都如浓醇的烈酒般在人的血液里流淌,一个火星就可以点燃人心中的无际森林,转眼间只剩遍地枯焦的黑炭。
……
——吱呀
屋子里只剩宁世修一人,李胜玉推门时他正端坐屋内,闭目凝神。在听到木门推动的声响后宁世修将视线锁定在江安行身上,淡淡的盯着。
李胜玉波澜不惊地扫视了一圈屋子,看见宁世修后自觉地从门边挪开。身后的江安行和宁世修蓦然目光相撞,前者颇为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两人都没有要张嘴的意思,场内气氛唰得冷了下来。
李胜玉淡定地挑起半边眉,表示自己先去楼下吃个早点,让他们聊够了就来找自己。李胜玉就这样悠然地撒手不管了,屋内还停留在冰河世纪的二人面面相觑。
这间客栈应当有些年头了,在斑驳的木质楼梯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年久失修的声响,值得让人细细品味。李胜玉顺着楼梯的方向往下一瞥,看那客栈大门边——
温润如玉的青年迎着灿烂初朝,手掌轻拂过小猫的头顶,小猫温顺的吃着瓦碗里的食物,像是团被人不经意间掉落的毛球。
这样的背影只是静静注视着也会让人感到温暖,晨光正浓,打在他的面颊上,就像是拂上一层似纱的柔光,叫人瞧不清他的面容。
客栈前走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们在各样的店铺前驻足又离开,为了人世间的繁华奔波。只有这样一个身影岿然不动,在流动的时光中悄悄地停下脚步。
宋静观看面前的小猫吃的差不多了,轻轻揉了几下这个令人怜爱的小家伙,转身回到客栈里,走到掌柜的身边弯腰悄悄说了几句,离开时能发现掌柜的手里被塞了个精致的荷包。
那掌柜的当场就拍胸脯向他保证着什么,看神情很是骄傲,还有点小得意。
客栈里,李胜玉塞下最后一口小笼包,将筷子摆齐放回桌上,低头在怀里正准备掏出平常用的帕子。
忽然,桌子对面递来一条白净的丝巾,那只手生怕李胜玉看不见似的,幼稚地晃了晃。丝巾尾端随动作轻轻晃动,像水中金鱼的尾巴一闪而过。
李胜玉嘴角似乎抽了一下,最终把手从怀里掏出,将这份没什么分量的好意收下了。
宋静观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好巧,李公子怎么知道我早饭吃的也是这个。”
一大早就逗人玩,还以为喂猫能缓解他的无聊症。
李胜玉不带任何情绪和他对视,半晌开口道:“蟹黄。”
嗯?宋静观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李胜玉礼貌的冲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吃的是纯肉馅。”
显然,李胜玉在此次调戏中大获全胜。
虽然面上不显,但宋静观还是捕捉到了那一抹笑容后的真情显露——李胜玉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他也没想到李胜玉会这么认真地回答,脑海里这句话被糊弄过去的场景都已经重演百八十场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复后,宋静观一时愣在原地,无辜地眨了眨眼,第一次没能接上话。
他的确吃的是蟹黄馅的小笼包,在嫌和宁世修大眼瞪小眼太过无聊后便借口下楼遛弯,顺带着去吃了顿早餐。
从隔壁街的蓝玉楼分楼出来后,宋静观觉得此时回客栈还是太早,于是又在集市上闲逛了一圈,回客栈时顺带着喂了小猫。
在进客栈的那一瞬,宋静观就注意到了堂内正在享用早点的李胜玉,闲着的心终于又活跃起来。
话又说回来,李胜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宋静观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李胜玉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本领吗?
空气中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伙计端上两蛊茶水,杯里幽幽飘浮着碎茶叶,两人就这样隔着桌子对坐,细细品上一蛊茶,等人下楼。
……
等江安行和宁世修下楼没花多长时间,这让李胜玉稍微吃惊,看那盘绕在两人之间的冷淡氛围,以及微妙的情感纠纷,怎么说不得将话谈到正午。
江安行朝他们这桌走来,宁世修则停住,往他们这望了望,向伙计点了清淡的饭菜,同样配上两蛊茶。
四人分别坐在了桌子的四个面,大家与自己熟悉的人面对面,倒也不觉得尴尬。
桌上的李胜玉和宋静观是前一天还在企图把江安行绑走的罪魁祸首;宁世修费心思布下的符阵被宋静观贴画似的往墙上拍了张鬼画符就破开了;李胜玉在当夜凭一剑就让武艺高强的宁大公子失去意识。
宁世修心急火燎地来这一趟的确长了不少见识。
江安行和李胜玉打过招呼,又和宋静观点头示意,这才坐下。他有话想和李胜玉说,但局外人宋静观仍在场,想到这,他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了。
宁世修算病号,虽然和李胜玉那一场造成的伤口早已包扎好,但需忌口,桌上都是些素菜说明了一切。
伙计将饭菜麻利端上桌,两人的吃相极其斯文,可以说是非常标致的吃法了。
饭后,江安行很认真地谢了李、宋二位,看起来有些可爱的做法,背后里却是在命悬一线后的感慨。
不说宋静观,光是主谋人李胜玉,经宁世修透露,江安行已知他是念阁出身,剑法和身手让宁世修都为之感叹。
这样一个人在匿名的重磅奖金诱惑下,仍然问了一个遵从本心的问题——
是谁要你命,清楚吗?
也许正因为匿名悬赏的机制令李胜玉心生戒备,所以他在长久以来的职业生涯里,将这句话一一问去。
他会挑出真正的被害人,并将剑伸向藏在匿名赏金之后的罪恶。身处浓墨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心底却明亮如昼,如此,避免着外界的种种诱惑。
后来的日子里,宁世修每次看到完好无损的江安行在他身边,都会忍不住想——但凡江安行遇见的不是这两人,而是自念阁本源生长出的,性本恶的杀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大概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情,李胜玉看起来有点……害羞?
宋静观就像看见李胜玉刷新了表情库一样惊奇,没忍住盯了一会儿,但由于视线太过露骨,被李胜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宁世修视线扫过二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江安行本来是打算好好酬谢李胜玉来着,接连着一整串的好意将李胜玉险些砸个半死。
李胜玉连着三个: “真不用。”“客气了。”“江兄慷慨。”把话又堵了回去。
江安行对自己遇到李胜玉这样有原则的杀手,并死里逃生的庆幸是一方面,还如今,两人的目标都是同一人,这更加奠定了李胜玉在江安行心里的地位。
当你心里存着一个不为世人知晓的秘密时,是十分委屈的;偏偏你在走过许多路后,找到了和自己一样赤足走在大道上的同类。
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只能用心体会。
见江安行一颗报答之心无处抒发,宋静观不紧不慢地加入话题:“要不,请李公子晚上去蓝玉楼吃饭?那里的菜品颇有名气,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个点子正中江安行眉心,他瞬间望向李胜玉,吃顿饭总不至于不愿意吧!
李胜玉老是推脱人家的好意,自己都搞得有点不好意思,当下就答应了;宁世修赞同地一点头,表示自己可以帮忙定包间。
——像宁世修这种身份的人,想在蓝玉楼要个包间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当即江安行便投来怨恨的目光,大概是对他这种特权阶层能够为所欲为的不满。
宁世修看回去,木着脸解释:“蓝玉楼只接受提前预定,除了早饭,他们正式的饭菜一天才受理几桌?而且是身份尊贵者才得入内。你要亮出自己神、医、嫡、徒、的身份吗,江医师?”
江安行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清心咒才堪堪忍住宁世修不经意间的挑衅。
他冲着宁世修扯出一抹冷笑,唇边欲扬不扬:“在场论身份尊贵者,非您莫属了,多谢宁公子好意。”
宁世修估摸着早就习惯江安行这种反讽的手法了,看起来不疼不痒的。
此话一出,江安行自己又是一愣,不禁把目光投向李胜玉身边的宋静观,“忘了问,请问这位公子是——”
不用问,他必定是联想到了仪态同样矜贵的宋静观。
要说气质这东西真是非凡,人的一切都融了进去,只是看这样虚无缥缈的气也能将人摸个彻底。
李胜玉闻言后也向自己身边望去。
自他与宋静观见面的第一天起,这人就从没提起过自己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是哪家的子弟。
像他这样的人,若是家门令人蒙羞以至于遮掩就算了,可李胜玉更倾向于另一种——
和自己一样,身份太过隐秘,以至于不方便暴露。
难不成是某个大门派宗主的私生子?
李胜玉诡异地盯着他,被自己的想象力所折服……想什么呢。
好奇者不止李胜玉一人,三人都等着宋静观的答复。
宋静观看起来很是艰难的思索了一番,半晌,向大家拱手,答曰:“洄南宋氏,宋静观。家里做些小生意,卖卖茶叶什么的。”
李胜玉嘴角抽了抽,装的还挺像。
淮南宋氏指的可是一整个宋家,谁不知宋家人颇会做生意,各个头脑非凡。江湖里的商业领域几乎都是宋家人在掌控。
以蓝玉楼为例,当今的蓝玉楼就是宋氏主脉掌权,以二当家宋沉文为首,主持着楼内的一切。
要是真想知道这小子的身份,怕是要把宋氏族谱搬来慢慢看。
江安行面部表情同样有点抽搐,不过他和李胜玉的注意点不太一样——卖茶叶,也算小生意吗?
宁世修眼睫下垂,细数着宋氏卖茶一脉都有哪些人。
宋静观静静欣赏着三人的反应,在和李胜玉对视的那一瞬,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看出了自己在说辞上的小把戏,随即回了李胜玉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后者忙把视线移开,盯着天花板发呆。
……
宁世修不费吹灰之力就订到了蓝玉楼为数不多的包厢。
空余的包厢总是有的,但多做一桌菜就得看蓝玉楼厨师们的意思了。宁世修原本是打算凭身份让他们再多做一桌菜,但意外的是,他最后靠的是运气。
在和掌柜交谈的过程中,人家笑眯眯地表示,厨师们的脾气都很怪异,今夜原本只做三桌菜,但有位师傅在来的路上见到了一朵四叶草,这个幸运的意象被老师傅们认为是上天的旨意。
——于是今天变成了招待四桌客人,宁世修等三人变成了那个幸运儿。
宋静观表示,其实我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爱吃蓝玉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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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