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问公子大名,如何称呼?”
李胜玉盯着眼前人,只觉得无聊,这人又在逗自己玩。
的确,他们此前没有过交谈,但李胜玉莫名觉得,对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偏不倚挑中了能够在高手如云的南国公府里险象逃生的自己,怎么看都不是巧合,比起两人的初遇是机缘巧合,更不如说是人为安排。
呵,我又不是傻子,李胜玉在心里冷笑一声。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他没有反问,语气里却是充满嘲意。
“在下第一次与公子交谈,你不告诉我,如何得知?”在酷暑,这人却像梨花三月的雨,温润和蔼。
懒得和他绕圈子。
“李胜玉。”
“宋静观。”
这便是都报过姓名了。
按理说应该再谈点什么的。
比如那晚莫名其妙出现的目标、偏僻诡异的瓦房、突然肃静的国公府……但李胜玉心知此人不简单,过多的交涉并非良策。
他转身要走。
宋静观好像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下一秒就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请留步——”
李胜玉转身瞪了他一眼。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李公子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
“你做不到。”李胜玉面无表情地拽了拽自己被扯住的半截袖子。
——手劲还挺大。
“我是真心的。”宋静观眼帘下垂,不紧不慢接道。
看来是真心拉我下水。
李胜玉看人一向很准,对人的感觉更准。
眼前这小子看着人畜无害,说不准是看上了自己能在南方皇室的层层围剿里还能保住项上人头的实力,想要继续利用自己。
“不用。”李胜玉突然后悔自己不该应宋沉文的邀请,惹得一桩事后又来一桩。
宋静观看起来丝毫不怕李胜玉的拒绝,他薄唇一闭一合,在不经意间正中李胜玉下怀:“别着急,如果你愿意让我赎罪的话,我就告诉你……江安行的下落。”
这场面当真怪异。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扯袖子玩,一个扯着对方袖子逼着要赎罪,另一个毫不领情,叫人看了指不定要笑成什么样。
偏偏是这句话让李胜玉松了口。
他认真地盯着宋静观,腹诽这人果真不像表面看起来简单。
宋静观怎么知道自己也在找江安行?李胜玉做事从来是悄无声息的就把事情办了,他追踪江安行已有两三年,可惜那人半点风吹草动也无。除此,他也好奇这次宋静观出的什么招。
李胜玉让他松手,自己则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间距。他双手抱臂,微微低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宋静观,棕褐色的眼底饱含深意,半晌道:“行。”
收到答复后,宋静观眼睛弯弯,露出了两人自见面以来第一个爽朗的笑容,这笑好似扑灭了炎热夏日的高温,叫周围瞬间清爽起来。
有些人的眼睛未睁就有藏不住的丑恶冒出,而有些人的双眼却像有佛莲绽放,留有最纯洁的善意,不染世上半点尘埃。
虽然不符合心里对他的评价,但李胜玉实事求是,宋静观属于第二类。
话又绕回来,这江安行其实并不是李胜玉的什么把柄,硬要说的话,在李胜玉眼里这个人更像是一座闪闪发亮的移动金矿。
——当今念阁悬赏榜之首,乃江安行。
作为名震八方的榜首,他的赏金可比如今第二的李胜玉高出五倍还有余。
不过这位榜首怕是没有李胜玉这么忙,忙着应对一批又一批的杀手。
江安行的行踪是个迷。
他的长相在五湖四海传遍,但至今没有人能找到他。江湖上关于他的消息时隐时现,但永远如过季黄花菜般凉个彻底。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吧。
这是所有惦记过他的人对他的评价。
李胜玉不好奇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是怎么知道江安行的行踪的,也不觉得宋静观在骗他。
虽然知道此行绝对有坑,但他还是踏进来了,而且踏的很干脆。
他不怕宋静观坑他,李胜玉一直在完成高额任务的路上,如果能离心里那个终极目标更近,他更宁愿让宋静观多坑他几次。
“既然如此,你打算何时出发?”
“全凭李公子意愿,我随时有空。”
说的好像是要把全身性命都给自己了一样,李胜玉被这话扎了一下,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明早。”李胜玉说,“我明早就动身。”
“那,蓝玉楼见。”宋静观微笑道。
三言两语间,两人的关系已是翻天覆地。
李胜玉没忘记自己的好友,告别了房书言,临走前还偶遇了这次宴会的东道主——宋沉文。在与他交谈几句后辞别,独自出了应邀的诺大园林。
而宋静观自李胜玉走后还站在原地,手里轻轻晃动那柄金丝檀香扇,不知脑袋里在想什么,片刻轻笑一声,进了深处的幽室。
世上当真没有比这两人更怪的同盟了。
暮色朦胧,暑气淡去几分。大朵洁白的云彩漂浮上空,衬着金灿灿的天。
黄昏照进悠长的巷子里,孩童们三两成群,各有各自的玩法。一孩童拉着玩具木车经过李胜玉身旁,留下的还有孩童脸上天真的笑容和肆意的大笑。巷子里洋溢着幸福的气息,还有传来的同样幸福的饭香,嘈杂中人味儿十足。
——也有黄昏照不到的角落。
几个身材饥瘦,头发乱糟,面上灰扑扑的乞儿在巷外的墙角团作一团,像是格格不入的灰,卑微且孤独。
外貌的贫穷遮不住他们明亮的双眼,难以抑制的向往与渴望框在那副小小的面容里,隔着一道之远,却是天差地别。
李胜玉转过几个拐角,绕进灰白巷子的最深处。眼前一间门口杂草丛生,大门半锁不锁地虚掩着。李胜玉蹲下,在长势甚好的草丛中扒拉了几下,翻出了经数月风吹日晒的钥匙,起身开门。
木窗紧闭,屋里也是蒙着一层灰。李胜玉这次回伊城本想是呆一段时间的,谁知道这就又要走了。
太匆忙,李胜玉想。
接着,他在小偷探进来也要留几个铜板再走的破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几粒碎银放进口袋内,真是破烂屋里藏宝贝。
出了屋,看见自家巴掌大的院里绿油一片,杂草疯长,又想起自己进门时险些插不下去脚,李胜玉不带犹豫的干脆挥剑三下五除二对院里做了简单粗暴的处理。
还有一件事——
他轻快跃上自家与隔壁的墙头。不用看隔壁屋内是否亮灯,只是刚翻上墙,李胜玉就确认自己要找的人在家——屋内轰雷般的鼾声此起彼伏。
雷叔还是和往常一样,午后小憩直接睡到了夕阳落山,待他醒来时看见床前人影,顿时头上吓出了一层冷汗,再悄瞧上一眼,看清是熟人后怒骂:“哎呦我的妈,你发什么神经啊李胜玉……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吓人啊!”
李胜玉这一毫无预备的出现显然给老头子吓得不轻。
雷叔在先是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来回走了几圈后往李胜玉手里塞了个橘子,又拽着李胜玉上下扫视了好几个来回,直摇头,嘴里也没闲着叨叨念——嫌弃他又瘦了,去哪了这是,穿的花里胡哨的……
眼底里却藏不住对李胜玉突然回来的欣喜。
“哎。”雷叔往竹椅上一坐,在院子里吹着习习凉风,满脸惬意,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拿手中蒲扇戳戳李胜玉,撇撇嘴道:“啧啧,这次走了这么长时间,哎我都要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这话说的不太客气,李胜玉站在一边被他戳了几下,眨了眨眼,只是面无表情道:“有别的事耽误了。”
雷叔转头“哼”了一声,“这次呢?我看也呆不长吧。”
真是火眼金睛啊。
“明天。”他答道,顺便掏出那几粒碎银,“这次也麻烦了。”
雷叔极不满意地又“哼”了一声,把钱装起来后从椅子上起身,说:“真不懂你这日子过的有什么滋味……罢了,今晚给你露一手吧,谅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平常也吃不上什么好饭。”
话毕,老人家利索地往自己的悉心栽培的小菜园里一钻,摘了不少新鲜的蔬菜往李胜玉怀里一塞,李胜玉则很自然接过,抱去清洗。
这么烟火气息的动作放在李胜玉身上,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至少在回家路上走的好好的雷喆瞥见蹲在河边认真洗菜的李胜玉时差点左脚绊右脚滚下河。
“小李哥!”他手舞足蹈地朝李胜玉大喊。
听见身后熟悉而激动的欢呼时,李胜玉还在清洗手里最后一颗白菜,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示意回应。
“小李哥,你怎么回来了!”雷喆三两步跨过来,急切地好像李胜玉下一秒就会人间蒸发一样。
“不欢迎我?”李胜玉笑笑。
“怎么会!超级想你好不好,家里老头子三天两头的念叨你,我耳朵早就起茧子了……”
“走吧。”李胜玉用空出的一只手拍拍雷喆的肩,腹诽这么久不见,这小子个子长了不少,“雷叔今晚下厨,有口福了。”
“哎,到底谁是亲侄子。”雷喆夸张地叹了口气,似恼怒般瞪了李胜玉一眼。
日落打在两人背后,恰是好不惬意的一幕。
看到两人结伴进门,老雷乐呵呵地“嘿”了一声,用手点点他俩,“真有意思,他一回来人都齐了。”
“我打下手,小李哥你就歇着吧。”雷喆机灵地从李胜玉手里夺过那把菜,朝他眨眨眼。
“说的对。”落下这句话,老雷同志好像等不及似的撸起袖子冲进厨房。
看着这叔侄俩,李胜玉不禁暗笑,真是血脉相连。
望着空中炊烟袅袅,靠墙闻着令人安心的香气,李胜玉坐到雷叔搬到院里的竹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思索自己人生理想无非如此——吃饱穿暖。
但偏偏又不一样。
——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哪怕付出宝贵的性命也要一试的事情。而这里是自己的安身之地,能够给他存在的意义。
在李胜玉心底,这就是他的家。
他坐在竹椅上,清风阵阵拂过他的脸颊,日月轮转,静待时光流逝。
“在想什么?”雷喆弯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带着纯真无邪的笑。
李胜玉眼前逐渐清明。
“看看,馋傻了吧。”雷叔将菜端上桌,招呼他俩,“快点!”
“吃饭吃饭!”雷喆拉住他,走向一方人间烟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