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春尽一年春。
佟家岁朝清供案上一幅蜡梅图,留白处为了博个好彩头,特地添画了两个香橼。
书惠父亲上洗手间跌了一跤,师母实在没法子了,才给赵孟成打了电话,后者到的时候,社区医生也检查的差不多了。没什么大碍,只是佟老师要强了一辈子,临了要坐轮椅,还脏污得跌在厕所里,即便在妻子面前,也实难不羞愤。
赵孟成坐在佟老师床边的藤椅上,师母倒茶来,他起身接过。茶叶在玻璃杯里绿且浮着,说话人举到唇边微微吹抿了口,再来宽慰老师,“这有什么要紧。我们家老赵,喝醉了吐得一身都是,还不是孟校长同他去打理,里里外外都剥了,第二天,他也不承认呢。也不肯我们说笑。”
“檀越姑姑,你们都见过,是个实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饭桌上劝我父亲,可不能这么喝了,难为孟校长一个晚上忙里忙外,光楼梯上就擦了四五趟呢。气得老赵跟檀越说,把你姑姑领回去!”
赵家的家常,由他们姐弟俩说出来,都尤为得不成文。师母批评小二,“你和孟晞两个都是讨债鬼!”
赵孟成和煦一笑,再告诉他们一则笑话,小时候他和赵孟晞研究过,为什么他们两个只差一岁,一个正月头,一个次年腊月尾。只差一岁的生物意义上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他们的父亲彼时在省里任职,但人丁差事上也没停着。
姐姐心眼子没有弟弟多,受他撺掇,还跑去问父母,结果就是讨了一顿打。赵孟成偏偏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为此赵孟晞好久没和小二说话,彼时他们都喊他小二。赵二乐得清净,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在学校里赵孟晞来找他,不是忘记带书就是骗他的零花钱。
骗不到亲弟弟的,就骗佟书惠的。书惠那时最怕赵孟晞说话了,说她说话像个机关枪,你听不见她说什么,小嘴叭叭的,光突突突就能叫你投降了。
书惠去世那年,赵父还私底下想过把女儿说给佟家儿子的。可惜当事人两个都不同意,赵孟晞口无遮拦,说和书惠熟到这种地步,左手摸右手的没感觉,你们快打住啊,真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书惠也说笑,兔子不吃窝边草,它总归是有道理的。而且爱情这东西,精髓就在于新鲜,新鲜人、生新鲜意。
年前,赵家姐弟前后送来许多节礼。书惠父母这些年也多得他们照拂,佟老师多次与赵孟成宽慰过,那次只是意外,谁也不想。
赵佟二人一道去山里夜钓,回城的路上,书惠有些发烧,吃了几颗抗生素药,人也犯困,要赵二来开车。遇上逆向酒驾的车子,谁也想不到。赵孟成本能地自保求生意识选择了左打向,事故发生得太快,书惠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些什么,留下什么,就这么去了。
彼时他们都在政府里。赵孟成升迁档口出了这样的“纰漏”,原本赵佟两家就是世交,佟父与赵孟成母亲更是微时的朋友。一时间舆论发酵,说赵家为了儿子的前程不惜重力摆平了受害家属。赵父迫于压力及态度表率这才劝停了儿子的公职,而“发落”他去基层教育是因为书惠的缘故。
山间夜钓那晚,书惠和赵孟成说,想去教书了。没办法,或许家里就是这个基因,哪怕父亲想书惠走仕途,但他自己不是这块料子。
当时书惠已经和赵孟成母亲谈过,想去他们一中。
出事后,赵孟成人事变动前,书惠父亲找他聊过,也觉得赵父的决定过于严苛且擅专。丧子如何不痛,但意外就是意外,连累牵就旁人难道他们的儿子就能回来吗?换一换,倘若那天书惠坚持自己开车,他就不会自保吗?佟老师问赵二,假如你没了,书惠就不会痛吗?你父母就当真要书惠去给你偿命吗?
不能这样。人贵就贵在不能既往追溯。人生本就是逆旅,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然没了,再去折磨另一个无辜的儿子。
赵孟成真正拿到S外的offer时,漏夜来找佟老师。二人亦如父子、亦如忘年交,他告诉佟老师,他不打算听父亲的意思回去续职了,留在学校里也不错,一来替书惠过过他想过的新生,二来他乐在其中,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他也有袭母亲的教书天分。
这样也好。去S外,教书、谋生两不误。他从来没告诉父亲,仕途这条路,他和书惠一样,并不多想行。书惠因为停在那里,由得父母原谅了他的“不进取”,而赵家,这是个耻辱,赵家的儿子因为“纰漏”一蹶不振。
“他所谓的荣光,只在他熟稔的套子里。”
正值饭点,师母问小二吃过了没。
赵孟成并不生分,告诉二老,在饭桌上下来的,没来得及吃。“佟老师,就看在我饿肚子也要来看看您的份上,今天这桩意外就揭过去罢!”
佟父去年查出了小中风,日常行动不便的时候就坐轮椅。人在终老的路途上,总有许多气馁败兴的事体,为人子女的,实难转圜之下,也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他们。这是书惠该做的,也是赵孟成该替他做到的。
等佟老师歇过神来,赵孟成问他,怎么样,身子还适意吗?我带你去洗个澡、擦个背?
在家洗总归没有下浴汤泡泡舒坦。佟老师病前是个最讲究”皮包水、水包.皮”日子的细致人,现如今,也只有赵孟成过来的时候,他才愿意出门去浴室。一来,得有人细心照看着才能去,二来,他轻易不肯在人前露怯。
只有赵孟成。只有他事无巨细能把佟老师伺候好了。师母怪罪他,“都是你惯的。”
“那师母您在家收拾收拾,我带佟老师去浴室洗个澡,回来的时候,希望能吃到热腾腾的黄鱼面。”
*
黄鱼面管饱,赵孟成把佟家这边安顿好了再离开的时候,外面已经夜幕四合。
微雨笼着薄烟,雾一般地萦绕在人间里。
他人坐在车里,降着车窗在抽烟,赶疲劳。檀越给他打电话,问他事完了嘛?
“嗯。”
“你倒是在家里也做做孝子呀。”檀越批评他。
赵孟成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夹烟的这只手,食指曲一曲,来抓眉间的痒,或是不耐烦,嘴里漫不经心地问着对方,“你们吃完了?”
“赵老师,现在几点了?特么十顿饭都吃完了好嘛!我不管啊,我是请过了,你坐上桌了还跳票怪谁!”
赵孟成再吸一口指间烟,吞吐间,难得受用的口吻,“我没说怪你呀。”他想再问点什么,好像又无从问起,“好了,挂了,要开车了……哦,对了,你送你初恋家的女儿回去了吗?”
“他妈……赵孟成你他妈不提这茬能死吗?能死吗?”
“警钟长鸣。”某人浑不吝。一边抽烟一边讥诮道。
“我送了,连同你那个‘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顾小姐也一同送回去了。”檀越是什么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给我在这玩聊斋呢,“你想问一嘴顾小姐就正大光明地问,给我绕什么弯子!”
有人拒不承认,“我绕什么,我只是突然发现,她那个珍珠我找到了。”仅此而已。
檀越干脆配合着老公子,“哦,那么赵老师快去还给人家,那是人家二十岁生日,妈妈送给她的礼物。那年妈妈生了场病,怕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提前买了份礼物给她。还蛮有意义的纪念品,你给人家找到了,也算一场功德。阿弥陀佛。”
赵老师的重点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那丫头发朋友圈了。”
“不是,她发朋友圈,你又怎么……”哦,他们互换了微信。还真挺自来熟,和谁都不生分。
“我加了她……”
檀越话还没说完,就被小舅子直接挂断了。
一言不合就挂电话的赵某人当真去翻朋友圈,翻到了顾湘那条做作的言论,心生鄙夷,想评论她,或者直接给她发信息的:找到了,别悼念了。
鄙夷之余,赵孟成去摸自己的裤口袋。其实他找到了,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他没第一时间告诉她。
可是,眼下……有点不详的预感……
赵孟成掏了掏他的右裤口袋,他记得是放在右边的,结果两边包括外套口袋都翻了,都没摸到。
“翻车”的赵老师干脆丢掉手里的烟,再认真翻了遍自己身上的口袋,包括车里,心里咒怨着,和那个丫头有仇,还是她的珠子有鬼,长脚又跑了!
他不放心,又回了佟家。问师母有没有拾到一个珍珠式样的耳环。师母陪着他通家又找了遍,哪里有,豆子大的东西,哪里那么好找。
况且他还背佟老师出去过一趟,这一来一回的轨迹……
那倒霉催的珍珠,算是找不着了。
有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沮丧,重重叹了口气,师母问他,“很重要的呀,送给女朋友的?你谈对象了?”
“……”
*
高三开学第一天。
赵孟成带的是高一班,还有一个星期的假,但是教研组、行政例会他都得参加,三月还有二模联考研讨会,师徒结对也要开会讨论分组。赵孟成这学期带两个徒弟,年前他准备了许多教案资料。其实搁“赵孟成”,他觉得这种师徒结对实在没意义,我怎么教是我的事,你学不会也没必要跟我学,带什么徒弟!作为孟校长的赵母听到这话,每回都要把他拖出去乱棍打死的愤怒,你注意你的言行,你要对你的每个学生、后辈负责,赵老师!
所以“赵老师”的他,就得认认真真准备结对资料,他自己备课都没这么用心过。
文山会海的第一天,赵主任心情很不好。实习的两个老师都看在眼里,其中一个女老师姓宋,研究生马上毕业,年纪看上去还要再小一点,看赵主任板着一张脸,又时不时扫她一眼,连忙自省:是不是今天妆化浓了还是在赵主任眼里很不庄重?
小宋老师下午直接擦掉了口红,耳朵上的佩戴也都全摘了。
次日中午,赵孟成给康樱发消息,让她吃完饭来一趟他的办公室。赵老师关怀的问了几句康樱刚借读到新班级有没有什么不适应,要尽快调整等等之类的话。
康樱乖顺地应答。
临放她去之前,赵老师拿出一个封好的纸箱,手机外包装尺寸大小,要她转交给顾湘。
康樱:“哦。那赵老师我怎么跟香香姐说啊?”
“不用说。她自己会看的。”
“哦。”
“去罢。”
*
话是这么说,赵老师“赔罪”过去三天,都没收到对方的回信。
是接受这份补偿还是无济于事,都没给他个反馈。
有人合理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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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