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绛养伤的日子忽然变得舒适起来。
一贯吝啬的金枝居然给他买了上好的澡豆、添置了新牙粉,
某天居然还炖了一只鸽子汤。
虽然朔绛怀疑那鸽子是迷路落在自家院子里的,可也的确是金枝所为。
他摸不透金枝为何如此,
殊不知金枝心里愧疚不已:
金枝一开始救朔绛只是觉得他与自家家人遭遇相似,认为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凑在了一方屋檐下。
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屡次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
甚至以命相救。
如此义气让金枝感动不已,自然想着多加报答。
这点伤口只不过是皮外伤。
朔绛在病床上躺了十来天。
等他能走动时候已经到了中秋节。
中秋节是个大节日。
红妈妈早打发红绫送来了半个烤羊腿,李铁匠送来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顶针娘回娘家带来些社饭分发邻居。
成五嫂子都捧了鸡蛋相赠。
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街坊一场,倒是第一次请你们吃我家鸡下的蛋。”
朔绛想起早已经被金枝偷吃了无数的鸡蛋,差点笑出来。
金枝偷偷掐他后背一下警告他。
她将鸡蛋煮好剥出,又将芫荽嫩叶用纱布裹在鸡蛋侧面浸泡在卤汤中炖煮。
等煮好后芫荽嫩叶的侧影便留在了鸡蛋上,美丽如霜花。
放在盘子里一碟又端了几个给成五嫂子。
成五嫂子啧啧称奇:“金枝这双手可真是巧!”
中秋节满汴京城的人都在过节,不论贫富都备上家宴,喝酒唱歌,丝簧之声不绝。
小院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院里另设着供桌,摆了供品给月亮。
偏金枝花样多,还从灶间拎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来温黄酒,
又不知道哪里买的毛栗子,将扔到火里爆着吃。
月亮又大又圆。
两人拜完月后坐在一起。
李铁匠适才端东西时还唏嘘:“可怜姐弟二人。”
朔绛倒觉得别有风味。
他往年都在侯府过中秋,一切酒宴都有母亲安排下人张罗好,府里张灯结彩。
热闹是热闹,可因着都是下人张罗的所以也不过尔尔。
与别的节日并无不同。
而这回跟金枝在僻巷过节,一切都要自己亲力亲为:
团圆饼是金枝亲手烙的,里头包裹的豆沙馅是朔绛一杵一杵捣就的;
用作零嘴的炒豆是朔绛自己炒的,火大了炒得有点焦糊,金枝念叨了半天“柴火不要钱哪?”;
就连旁边点着的一缕广寒香也是朔绛为了中秋研究出的熏香。
一粥一菜都自己亲手做出,虽然累,可当它们满满当当摆在桌上时,那种庆祝月圆的喜悦才从中一一洋溢而出。
金枝也很高兴:“人多了热闹。”
“人多有什么意思。”朔绛不以为然,“吵吵闹闹繁文缛节。”
他想起侯府过节,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光是请安行礼都要半天。
“人多有什么不好?我往年都是一人过节。”金枝声音低了下去。
她很快又抬头,高高兴兴:“今年多个人就是不一样。”
朔绛忽然想到金枝从来都是一个人。
她那么倔,肯定不会去别人家过节,一定是自己一人在家里。
每年月亮高悬,月华流转,满城阖家团圆,只有她独自望月。
朔绛心里有点难过。
他举起酒杯:“以后会好起来的。”
“好什么好。”金枝有些好笑。
月亮这么亮,也不知道背后多少黑暗。
今晚月亮这么圆,像是一个耐心倾听的慈母:“其实乌衣巷的人,曾经说过我是丧门星……”
金枝小时候爹就死了,到了继父家,继父的家也散了。
后来陈婆婆收留了她,她终于有个短暂的人生居所。
那时金枝生得美,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贵气,
让乌衣巷的孩童艳羡的同时也让他们生了距离感。
于是就有孩童在外说金枝坏话“她是丧门星,谁沾谁倒霉!”
星河迢迢。
毛栗子在火里哔哔啵啵作响。
“那时候我不信,我想我才不是呢!”金枝望着月亮心绪飘到过去。
“我学着放下书本与孩童们一起打闹,学会了一切街巷粗鲁之语,学着跟她们叫骂。”
她慢慢融入了市井人间。
“没人再骂我了,直到……”
直到陈大郎也死了。
人们再次指指点点,说她克父、克夫,是个天生孤寡命。
“愿意娶我的正经人很少。偶尔愿意来提亲的都是天残地缺。”
金枝表面上满不在乎,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还是会悄悄的担心。
是不是自己真的是丧门星?
朔绛心里一梗:“那,白大人是唯一一个?”
金枝点点头。
唯一一个有官职、通文墨、还能接受她、许以正妻之位的男子。
她摇摇头,将心里那些遗憾甩到脑后:
“所以你要赶紧养伤,痊愈后证明给外人我并不是个丧门星。”
风马牛不相及。
可朔绛认认真真点头:“好。”
两人举起酒杯。
果酒甜滋滋的,不由自主就喝了许多。
月光静静流淌,月华流转逐人,似乎满城的不公、愤懑、不甘也被月光藏了起来
朔绛也将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其实,我爹,不喜欢我。”
“我小时候舞刀弄枪,他瞧见极为不喜,只让我学文。”
他似乎并不是学文的料子,常常磕磕绊绊,许多诗句背不出来。
如今他学了文,他爹却又偶然用遗憾的目光瞧着他。
金枝了然:这孩子说的应当是他被卖之前的生活。
“老百姓家里自然是希望孩子科举功名,谁会喜欢孩子做个舞枪弄棒的粗人呢?”她安慰朔绛。
朔绛苦笑。
金枝不知道怎么安慰朔绛,只能劝他举杯。
黄酒并不辛辣,经过小炉炖煮后只有绵长细腻的酒香。
喝入口中甘甜可口,不小心便喝下去许多。
金枝举着酒杯,醉眼迷离:“你说,我们与富豪簪缨世家共同生活在汴京同一轮月下,他们富贵,我们却落魄不堪。凭什么一切都这般不公?”
她喝多了,咯咯咯笑着,也并不是想要一个回答。
朔绛呆呆看着金枝。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小娘子同她这样生机勃勃。
像野蛮长在野地的野蔷薇,
长满尖刺闲依狂风。
别的花温婉,香气逼人,花瓣被贵人采撷簪在鬓间。
野蔷薇却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倔强生出灿烂的花苞。
她从不抱怨,
少下点雨,她便少开花。
天要刮风,她便将花苞合拢。
顽强而灿烂活下来。
只有旅人在长途跋涉中于原野上才偶然见这一簇盛放的野蔷薇。
却无从采撷,只能惊艳于她的蓬勃。
果子酒的香气越发蓊郁。
朔绛趴在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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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正是封地的侯府。婢女们殷勤迎接上来:“世子来了。”
朔绛应了声,往殿里进去。
殿内红烛高照,有个小娘子正坐在窗前梳妆,她垂着头背对着朔绛。
朔绛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得见她发间的漩涡,还簪着一枚玉簪花。
朔绛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伸出指尖,女子的乌发柔顺,黑缎子一般又亮又滑,从他指尖滑落。
女子嗔笑一声:“夫君!”
朔绛从镜中看见她的脸。
含情脉脉,盈盈似语。
是金枝。
朔绛吓醒了。
月色仍旧照在汴京这方小院里。
他坐起来。
原来他们喝多了,倒头睡在院里。
旁边金枝伏在桌前,还在咯咯吱吱的磨牙。
朔绛觉得好笑,笑话,他居然能梦见了金枝。
更不用提在梦里她还唤他夫君。
朔绛摇摇头,将这无聊的梦境置之脑后。
他摇摇金枝:“醒醒!”
金枝不回话。
朔绛只好伸手过去,想将她扶进屋里。
金枝嘟哝了一下,整个人都往朔绛身上靠过来。
她迷糊间衣袖牵扯,雪白胳膊露了出来,似凝脂如软玉。
朔绛有刹那的恍惚,他忙错过眼去收回手。
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外衫披到金枝身上。
他宿醉未醒,脑子有点懵,很快又入睡了。
谁知金枝又入梦来。
仍旧在那间房里,她从梳妆镜前扭身,凝脂柔荑抓住他的胳膊,
熟悉的触感让朔绛脑海里嗡一声。
就像他重伤了那次一样。
上次他受了伤,金枝也是情急之下攥住了他的胳膊。
朔绛口干舌燥。
镜前女子一无所知,她娇笑着斜斜往他怀里靠过来,
原本扣着他胳膊的手也转为环抱。
见他不动,金枝她仰起脸,嗔怪晃晃他胳膊:“夫君!”
不对。
这一切不对。
朔绛残存着最后一点清明,将胳膊抽了出来。
金枝娇嗔着白他一眼,眼角眉梢俱是温柔,
见他不动,转而气鼓鼓伸出手去扯他袍角
朔绛一时不稳,打了个趔趄靠在桌前,
正将她圈在怀里。
怀里的金枝红唇嫣然,眉角含情,
让人忍不住想试一试那红唇是不是画上去的口脂。
梦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他伸出手去。
少年心如鼓擂。
朔绛再也克制不住,看见自己伸出去的手颤抖着,想伸往她的唇珠。
谁知金枝头一歪,躲开了。
她反而张开嘴唇,
伸出又尖又巧的小小香舌,
将他的手指含住。
她舌尖像一条灵活的小蛇,
舔砥着他的手指,痒痒的。
金枝抬头看着他,那一对挑起的凤眼里有挑衅,有妩媚,还有,还有勾人。
朔绛全身的血都呼啸着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