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霜未迟 第5章 005

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是人间的团圆之日。

离宋霜迟允诺送他回家的八月十六，也只差了一日。

阿鹤很早便醒来，从房间出来准备在院落中等着宋霜迟。

却不曾想，他出门时一抬眼，便见到枫树下那一躺一坐的两个身影。

坐着的是宋霜迟，躺着的自然是绛尘。

阿鹤怕宋霜迟还睡着，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静静的看着他们。

自古灵力强者，向来耳聪目明。

哪怕阿鹤放轻了脚步，可他并没压抑气息，以传闻中灵力高强的绛尘仙君来说，早该在他推门的那一刻便恢复清醒。可事实上，直至此刻，绛尘依旧毫无反应，抱着宋霜迟的腰睡得极熟。

绛尘能如此毫无戒备之心，显然不会是相信一个妖族的道德和良知，而只可能是相信宋霜迟。

那宋霜迟，是真的相信自己吗？

阿鹤不敢确定。

他看向宋霜迟。

宋霜迟背倚着枫树，低垂着头，许是睡着的缘故，侧脸看上去并没有平日的温雅，反而显得冷冽。

而在这冷冽里，阿鹤才发觉，原来宋霜迟的眉眼竟生的如此之好。

妖族化形，本就比凡人多了几分俊美。更有修炼魅术者，容色更是艳丽超群。

阿鹤出身妖族，见惯了好皮囊，对容色本不甚在意。先前与宋霜迟日日相对时，也并不觉得他的眉眼有何特别。

却在今日，见其冷冽之色，方知何谓霜迟。

见此霜寒色，却怨秋来迟。

阿鹤被他容貌所慑，好一会才怔怔的开口道:“宋……”

才说了一个字，他便在称呼上犯了难。

宋霜迟只是凡人，便不能以“宋仙君”相称。若以人间的礼节来说，便当称一声“相公”。可这称呼在他们妖族是有特殊含义的，阿鹤哪里喊的出口。

可若是直呼其名，显然也不太礼貌，还越发显得生疏。

阿鹤纠结着，总不能真如话本里所言，开口便唤“恩公”吧？

宋霜迟便在这时抬起头来，轻声唤道:“阿鹤。”

他并不像是睡着的模样，脸上的冷冽之色一瞬间就换成了温和的笑，神色清醒，声音微哑，“你饿了吧？我现在不方便，你回房找点丹药先垫一下吧。”

阿鹤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不饿。”

他有些不满的看向躺在宋霜迟腿上睡着的绛尘。

他们这样说话，绛尘竟然还不醒。

宋霜迟便说:“那你先回房吧。”

宋霜迟从前从未干涉过阿鹤的行踪，可自绛尘回来后，宋霜迟已经两次喊他回房了。

阿鹤不太愿意，可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得闷闷的回房去了。

见阿鹤回了房间，宋霜迟这才看向绛尘，揉了揉他的头发，轻笑道:“师兄，别睡了。”

见绛尘不肯给反应，他催促道，“阿鹤回房了，你也该起来了吧？”

“我不起。”

许是刚醒，绛尘的声音黏黏糊糊的，撒着娇道，“我还没睡醒呢。”

宋霜迟只得道:“我腿都麻了。”

“那我给你揉揉。”

绛尘立刻一个箭步跳起，殷勤的揉捏着宋霜迟腿部的穴位，一边按一边邀功，“阿迟，师兄这手艺没退步吧？捏的舒服吧？我出门的时候可也没忘记，练的可勤呢。”

“拿别人练？”

“那可没有。”

有些话可说不得，绛尘一个激灵，急道，“就我这手艺，哪敢拿别人练呐，全用我自己身上了。”

“我腿好多了，先别捏了。”

宋霜迟看着他睡了一夜而有些杂乱的头发皱眉，伸手推了他一把，“头发乱成这样，赶紧梳梳去。”

“知道啦。”

绛尘应着声，却只用手拢了拢头发，拿起发带随意一绑了事。

宋霜迟看不下去，把那发带拆了，朝他摊开了手。

绛尘便把梳子和玉簪一起递了过去，然后乖乖的坐在宋霜迟身前，等着他替自己梳头束发。

“阿迟，今日想做什么？”

宋霜迟将他的头发拢在手心，熟练的正要绑高马尾时，却恰好听到了绛尘的问题。

宋霜迟手上停了停，然后重新梳发，将他的头发全部束起，作了赤湖弟子的打扮，方才回答道:“往年都在枫院，不是酿酒品茶、弹琴练剑，便是透过照影珠去看外面的世界，今年便换一换。”

“师兄陪我去赤湖走走吧。”

绛尘怔了怔，下意识的想要回头去看宋霜迟的表情，却很快控制住了。

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有处理仙妖两族事务的，更多时候却是在外游历。便是回赤湖的时候，也有很多门内事务要处理，真正能陪着宋霜迟的时间实在有限。

大多数时间，宋霜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这监牢般的枫院，看这一成不变的天，赏这从未变换的景。

可他一句都从未抱怨过。

绛尘只觉得酸涩难言:“好。”

“既是去赤湖，师兄这身打扮倒有些不合适了。”

宋霜迟垂眸，看着绛尘身上的绛红锦袍，笑道，“师兄，去换上你平日的装扮吧。”

绛尘身为赤湖弟子，在外一向做赤湖弟子打扮。只是宋霜迟不喜，他便在每次进枫院前，都先换过衣衫。是以，他枫院的房间里，其实并没有他素日所穿的赤湖的弟子服。

这时听宋霜迟这样说，他也没有多问，只是道:“那我换好后再来接你。”

绛尘走后，宋霜迟便去厨房做了些吃食，然后去找了阿鹤，交代道:“阿鹤，我和师兄等会出门，晚上不一定回来。吃食已经做好了，放在厨房，你饿了便自己去吃。”

“我不饿。”

阿鹤不高兴的提醒他，“明日便是八月十六。”

“我知道。”

宋霜迟怎么可能忘，“你在这安心等着就行，明日我会带你出赤湖的。”

阿鹤没话说了，应道:“嗯。”

宋霜迟便出了枫院，倚着门等着绛尘来接他。

绛尘很快御剑而来，见他等在门外，连剑也未收便跳了下来，心疼的执起他的手，一边输灵气一边关心道:“阿迟，这里风大，怎么不在里面等？”

“师兄先前送我的玉，不是保冬暖夏凉的么？”

宋霜迟笑着抽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日日都戴着，便是下雪也不冷，怎会怕这一点风？”

绛尘握着自己空了的手有些失落，面上却是讪讪地笑:“我一时忘了。”

他抬脚，站上了在半空中停留的佩剑，然后伸手拉了宋霜迟上去，方才问道，“阿迟，是要先去看师父吗？”

“不了。”

宋霜迟摇头，“师父既在闭关清修，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

他抬眸，看向山下的方向，笑道，“师兄，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赤湖那一日吗？”

绛尘悄悄转了脚下佩剑的方向，闻言笑道:“我自然记得。”

“那是十六年前的八月十九，我听说师父回来了，急匆匆的跑去山下迎，第一次见到了你。”

“那时你才十四岁，也就这么高，明明对御剑喜欢的不得了，却不肯服软，非要一步步的爬上来，爬到没力了也不肯放弃。”

绛尘回忆着，好像又回到了初见宋霜迟的那一日。

那时他不明白师父怎么会收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小孩为徒，只觉得那打扮精致的小孩娇贵，所以才在那小孩提出要爬上去的时候不曾不加以阻止，甚至还有些轻视。

却不曾想，他从未见过那么倔的小孩。

后来，宋霜迟整整爬了三天，才终于爬上了枫院，也就此爬进了他的心里。

“其实我也想放弃的。”

宋霜迟也笑，“可我爬了三天，你就在旁边陪了我三天。”

没有嫌他慢，没有嘲讽他爬不上去，没有非要带他去御剑，而是耐心的陪着他慢慢爬，渴了给他递水，饿了给他拿吃的，累了便温声哄他。

便是在那三天，他认可了绛尘这个师兄。

他回头看向绛尘，笑道:“师兄，我们今日再爬一次吧。这一次，应该用不了三天。”

御剑直冲而起，往山下飞去。

绛尘扶住他的肩膀，护住他的身体，笑道:“好。”

“那我们就再爬一次。”

十六年过去，山下好像没什么变化，只是守山的兄弟换了模样。

宋霜迟与绛尘刚从剑上下来站稳，守山的兄弟就殷勤的看向绛尘:“绛师兄，又……”他话说到一半，对一旁的宋霜迟有些好奇，思索了一会后，不太确定的招呼道，“宋师兄？”

“尘淮。”

绛尘回应道，“我只是陪阿迟出来走走。”

“好的，绛师兄。”

尘淮应了，很快收回了视线，重新守着山下的结界，却还是趁着绛尘不注意时，偷偷的打量着宋霜迟。

宋霜迟并不介意。

他身为凡人，却偏偏被赤湖掌门收为弟子，在赤湖呆了十六年，却独守枫院，极少出门。

整个赤湖，认识他的弟子都屈指可数。

既然不曾见过，对他有好奇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只是如十六年前一般，一步一阶梯，慢慢的往上爬。

只是，明明过了十六年，他早已长大成人，这上山的阶梯却好像比十四岁那年更难爬。

不过才一炷香的时辰，宋霜迟便觉得自己胸口不太舒服，有些闷闷的疼，可绛尘尚在一旁，面上便不曾表现出来，只是放缓了脚步。

绛尘便在这个瞬间，执起他的手。

温暖的灵力自交握的双手源源不断的传入宋霜迟的体内，胸口的疼痛慢慢减轻，然后消失。

宋霜迟垂眸看着绛尘的手，心中情绪翻涌，最后却只是把手回握了过去，并未改变心中的决定。

有绛尘的灵力相护，宋霜迟爬山变得轻松许多，不再感到疲累，甚至还有空与绛尘说些闲话，唇角的笑容闲适又纯粹，氛围随意又轻松。

等再次回到枫院时，已是月上中天。

头顶一轮满月，皎洁的月色洒满了整个庭院。

宋霜迟搬了古琴放在琴凳上，又点了熏香，方才笑着看向绛尘:“师兄，你想听什么？”

“阿迟，你知道我不懂琴曲的。”

绛尘挠挠头有些为难，“但你弹得都好听，我都爱听。”说到这儿，他吸了吸鼻子，疑惑道，“阿迟，你新换的这熏香，味道怎么有些奇怪？”

“今日中秋佳节，有师兄相伴，自是良辰美景。”

宋霜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说，“如此，便弹一曲《良宵引》吧。”

他抬手拨弦，清新恬静的古琴声便响了起来。

绛尘安静的坐在一边听琴，神情专注的看着宋霜迟。

一曲终，他立刻捧起场来，一边鼓掌一边道:“阿迟弹的真好听，再弹一首吧。”

“好。”

宋霜迟说，“可总不能是我一直弹琴吧？”

“当然不是。”

绛尘笑着抽出自己的佩剑，“还是从前那样，你弹琴，我舞剑。”

宋霜迟垂眸，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伸出手去:“师兄，你把这个吃了。”

绛尘下意识的接过就往嘴里放，却在闻到那药丸的味道时察觉到了不对，却仍是吃了下去，方才问道:“阿迟，怎么突然想起要封住我的灵力了？”

宋霜迟不答，指尖琴音再响，淙淙铮铮，却是一曲《流水》。

绛尘挽剑，配合着琴音起舞，剑术行云流水，泉鸣山涧，再转为蛟龙怒吼，激情澎湃，惊心动魄处万壑争流，倏忽轻舟已过，流水潺潺。

剑到最后，绛尘却有些力不从心。

绛尘心知，是那熏香有问题。可纵然灵力被封，他依然可以把体内吸入的熏香逼出，这熏香对他基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收起剑，疑惑的看向宋霜迟:“阿迟，你这是要做什么？”

宋霜迟说:“我想让你昏迷两天。”

绛尘实在是不明白:“为何？”

“师兄。”

宋霜迟并未回答，只是看着他道，“这迷香我吸多了不好。”

绛尘听懂了他的意思，放弃了逼出体内迷香的想法，任身上的力气一分分流失，只追问道:“阿迟，你要做什么？”

宋霜迟走到绛尘身旁坐下，垂眸道:“等你醒来，就知道了。”

宋霜迟不肯说，绛尘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等着吸够了能让自己昏迷两日的迷香的量后，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熄灭了那仍旧燃着的迷香，方才放心的晕了过去。

宋霜迟凝视着绛尘的脸许久，方才轻声道:“师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