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调查到的消息是,上次她与千安在阆苑遇到的小孩也会唱《第一香》,说是一个姐姐教的。
“然后呢?”
“然后小孩他娘就过来把他带走了。”
“……”千安无奈地点了点头,行吧,起码这个线索还算有用,翟兰叶的疑点变大了。
“我已经查过了,当年春喜班只有三个女人,一个伙房大妈,两个学徒。其中一个出演过《第一香》,和云遮月同时登台,剩下的那个,一点线索都没有,案件卷宗上也没有提到她的任何,跟她有关之人也无从查起,就像没有这个人存在一样。”今夏补充道。
“一个人可以发出两种声音,男女莫辨,这倒是罕见。”陆绎右手五指轻敲大腿,“千捕快,翟兰叶最近有什么动作?”
“回大人,卑职已经跟了翟兰叶三天,没见她出过房门。”千安挑眉,“只是昨日收到一封信件后,叫婢女采买了胭脂。”
陆绎颔首,“这个案子从凶手到幕后之人其实都不难猜,凶手好抓,但背后的人我们动不得。”
连陆阎王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恐怕除了那一家,就别无人选了。如果他们可以想到一个好办法,让凶手直接招供,这样是最好的。
“大人知道凶手是谁了?”今夏怀疑自己是不是漏听了一段,怎么赶不上进度了?
知道,可是没有证据。
想及此,陆绎与千安二人缓缓眯起了眼睛。
今夏看懂了两人的眼色,脑袋转得飞快,“既然如此,卑职认为大人不妨再唱一出戏。”她古灵精怪地笑了笑,“引鬼招魂,引蛇出洞。”
……
当晚,陆绎以身份相挟,邀请了翟兰叶与翟员外、韦应等一众扬州官员前来看戏。
欣赏过前面大半段普通戏法后,今天的重头戏终于就要开场了。
只见湖中心的戏台上,突然登场两名灰衣道士,开始做起法事来。
见此,韦应神色莫名,“陆大人不是邀我们来此处看戏嘛,这是?”
陆绎抬盏轻抿一口,“韦大人,这是陆某这些日子想出来的新戏,所以啊,特意邀请您一同品评一下,您可要好好欣赏。”
台上的道士看起来十分不靠谱,千安默默扶额,这就是袁今夏与谢霄二人排练后的成果?
陆绎轻轻一咳,打断她的神游,千安上前,替他斟满茶水。
此时二人已经跳了半晌,却仍不见有下一步动作,韦应扯起嘴角,“敢问陆大人,您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啊,本官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韦大人先稍安勿躁,我这些日子因为这周显已的案子着实是头疼不已,昨天恰巧遇到了一位茅山老道,他向陆某展示了一下他的看家本领,陆某顿时茅塞顿开啊。”陆绎微微一顿,“所以,请大家一起来共同见证一下。”
“什么看家本事?”
陆绎挑眉,对上韦应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引鬼招魂。”
话音刚落,风起云布,廊上悬挂着的灯笼纷纷摇曳,烛芯闪闪灭灭。
“天门开,地门开,开!”
伴随着今夏的咒文,天地霎时白光一炸,电闪雷鸣。
“受命童子还魂来!”
四周灯火瞬时泯灭,一道盈盈唱曲儿声顺势响起。
“长情短恨……”
层层幔纱之间,亭亭身姿若隐若现。
谢霄与袁今夏相视一眼,伸手遥指,“来者何人?”
那道人影停住,水袖长抛,用戏腔念白道:“明月送清辉,云散照人归,云遮月。”
云遮月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是他?
翟兰叶与韦应同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只听今夏问道:“云遮月?你就是那个因为唱《第一香》出名而后死在戏台上的云遮月?”
人影用正常声音开口,“正是。”是很清亮的男声。
“陆、陆大人,这到底是人是鬼?”韦应语气发颤,“云遮月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
陆绎摆手,“韦大人别急啊,这正是茅山老道的道行所在,经过他的题解,陆某才查出原来杀害云遮月的凶手,跟周大人实为一人。云遮月冤死多年,怨气不散,托梦于我,让我帮他找出凶手。”
趁他话语间,千安悄然挡住翟兰叶的后路。
“云遮月。”陆绎起身,扬声说道:“在座的都是扬州有头有脸的人,若你有任何冤屈,都可以说出来,我必替你伸冤。”
“多谢大人。”人影声音清冷,带着独特的语音语调,“大人,杀我之人,便是当年替我唱《第一香》之人,她就是——”
讲到关键之处却被打断,看来真凶就在现场,且不想让人影将事实公之于众。
翟兰叶指尖三根银针齐发,没有射中目标,而是被今夏抬剑挡下。
她定睛一看,此针果然与杀害周显已二人质地相似,连忙高声喊道:“就是她,她就是凶手!”
千安早有防备,翟兰叶一动,便抬脚疾步拦下她,二人瞬间交起手来。
三四个来回,千安探知到对方内力不深,看来只是习有暗针之术。
一个横踢,将翟兰叶手中银针扫落,二人仅凭赤手空拳缠斗至空旷之地。
谋算已久,千安终于找到对方的弱点,正要猛攻,就被一抹绛红半路拦截。那二人继续角斗,千安眯眼,退至陆绎身旁。
待来人将翟兰叶制服,在场众人皆是从位置上站起,弯腰行礼。
“严大人何时来得扬州,下官倒是一点不知,未能远迎,失礼了。”陆绎目光直视地面。
那身着绛红华裳的严大人,就是首辅严嵩之子,严世蕃,世人皆称其为“小阁老”。
“不妨事。”
缓缓转身,露出一对颜色不一的瞳孔,其中一只不会转动,呈金灰色,是义眼。
却见他铁扇轻摇,漫步走近道士装扮的今夏二人,“严某人游湖途中,听闻这湖边莺声燕语的好不热闹,便想过来凑个热闹。”
脚步一转,却是向陆绎千安这边逼近,“不承想,撞上陆经历的这出大戏。”铁扇猛合,发出金属刮蹭的声音。
严世蕃用扇尖敲了敲陆绎的右肩,“唉,这人,我替你抓着了,你可要承我的情啊。”
闻言,陆绎面上带笑,抬手敬礼,“多谢严大人。”
“趁着大伙兴致正浓,陆大人不妨将这出戏演完吧。”
“严大人见笑了,其实今日根本没有什么引鬼招魂。”陆绎单手背后,“陆某早就猜出了杀人凶手是谁,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才借题发挥,唱了这么一出戏。”
他从严世蕃面前直直走过,来到被锦衣卫压制住的翟兰叶旁,“翟兰叶,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手中接过袁今夏呈过来的银针。
千安在陆绎走开后,寂然退出严世蕃视野。
翟兰叶虽然被层层锦衣卫用刀指着,却始终姿态清闲,“陆大人果然聪慧过人,兰叶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绎勾唇冷笑,“你的飞针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能隔空取命,至少练了数十年载,对不对?”
“家父曾是江湖中人,从小就让我练习飞针,后因为江湖恩怨我家惨遭灭门,我侥幸逃脱后躲进了戏班,成为春喜班里一个化名阿兰的小学徒。”
“为云遮月替唱的人,就是你,没错吧。”陆绎肯定道。
翟兰叶冷笑,缓缓将自己的故事道出,“当年在春喜班,第一眼看见月师兄我便芳心暗许,后来他嗓子突然受伤不能登台,一直都郁郁寡欢。为了能够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我写了一出戏,取名《第一香》。我将这出戏送给他,并借此表达我的情意。”
“所以你助他重新登台,你就成了他的替唱?”今夏捋着装扮的假胡须,问道。
“是。”翟兰叶眼角泛红,“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的嗓子好了,嗓音还更胜从前,班主心知肚明,却也舍不得砸了戏班的活招牌。于是从那天起,我就一直躲在后台。”
“其实我对此并不在意,我认定了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甚至想,若是如此他便一辈子也没法离开我,那对我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一番话情深意切,叫人心酸。
“那你为何还要杀了他?”
隐在暗处,千安发现严世蕃在小姑娘问出这句话后,侧头打量了她片刻,不禁暗暗握紧了双拳。
“……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我。”翟兰叶低垂了头,“他只是故意在骗我,好让我可以一直为他替唱。”
再抬眼,眼中已含泪光,“我不甘心,我宁愿在后台做他的影子,他却背弃我,爱上别人。”
“他利用我,背叛我,还想要我继续为他替唱?”翟兰叶摇头,“不可能。”
“只有他死了,我才能从痛苦里解脱。”
“月师兄的死难以善了,为了不让人发现是我杀的,我便干脆将班主也杀了,做出畏罪上吊的假象。”
“扬州知府,蠢笨如牛,竟也没有人怀疑到我。”
陆绎语气严肃,“后来,你被翟员外收养,培养成了一名扬州瘦马,邂逅了对你用情至深的周显已,可你为何又要杀了他?”
严世蕃抬手掩唇,在他对面,翟兰叶含泪嗤笑,“用情至深?”
“周大人初到扬州便与我相识,他对我极好,他发誓,一定要娶我过门,可是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他向养家付赎金。我告诉他养家等不及了,要将我许给另一户人家,他还是让我等,他说他一定会拿到钱来赎我。”
“哪知,我苦苦等待,却等来他侵吞修河款的消息。他私吞了十万两官银,却不肯用其中一成来赎我——”
“所以你认为他在欺骗你,你就动手把他杀了?”今夏出声打断她。
“对。”翟兰叶语气转冷,“像这种负心汉,他就该死。”
翟兰叶的故事说完了,她的杀人动机也交代清楚,只差将她关押收监。
却不想她留下一句“也罢,我身上背负三条人命,是该还给他们的时候了”,就仰头服下藏在手中的毒药,不待众人反应,已是一口黑血喷出,当场毒发身亡。
今夏急忙赶来,探过脉相,回头告知陆绎,“死了。”
翟兰叶死得痛快,陆绎却不好交差。
严世蕃抬脚走至翟兰叶尸身旁,端详片刻,声音凉薄,“看来,这出戏是没得唱了,严某不便在此多留,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语意深长,“陆大人,今日这出戏,我必会好好地讲给皇上听,给你请功。”说完,摇着头回到了自己轿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
……
翟兰叶的尸体被拉去郊外掩埋,岑福亲自傍观。
周显已一案可以结案,可十万官银依然下落不明。依翟兰叶所言,周显已的确贪了修河款,可现在,这银子会在哪儿呢?
这么一大批银子运出扬州,锦衣卫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翟兰叶应该不只是扬州瘦马这么简单,她的死又太过突然,他们还得细查。
“这三处,是修河款被盗之后,翟兰叶所出没的地方,看似毫无关系,其实这三处都围绕着一个地方。”
陆绎将扬州地图铺在桌上,袁今夏三人围在周围。
“一夜林!”今夏眼珠子一转,很快就找出了目标。
没错,陆绎颔首,心中对这袁捕快多了分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