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人来了。”这是个相对上了年纪的男子声音,态度显得恭敬谦卑,初步判断应当是引导那二人上楼的当铺伙计,许是吴渊本人也不无可能。
随即响起椅子在木板上挪动的声响,以及脚步声。应当是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去迎接。这脚步声相对比较轻,比之步上楼梯的那两人的脚步声,可以判断这个人体态较瘦。这应当就是等在屋内的“少东家”了,从这个称呼来看,可以判断就是郑国泰。
“见过小郑公。”
“小郑公。”
两位来者一一打招呼,前者声音比较粗豪,是那千户,后者相对尖细,则是那吏员。
“王将军,杜先生,多日未见了,请坐。”少东家郑国泰回礼道。
听闻“王将军”的称谓,孟旷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千户军官就是武骧卫西营的千户统领——王祎了。因为整个武骧卫西营达到千户一级的军官,就他一人姓王。“将军”是高抬之称,千户这一级军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称“千户”太见外,抬举一点,称一声“将军”倒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这个“杜先生”,暂时还不能堪明他是个甚么身份。
“王将军,杜先生,不知前些日子委托你们办的事,可有办妥?”小郑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虑,访客一来,寒暄都不怎么寒暄,直奔主题。
“唉,说来惭愧。”杜先生开口了,“我等实在是辜负了小郑公的期盼。”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郑国泰才沉声问道:
“出甚么事了?”
“派出去抓那宫人的一什人至今没回来,我恐怕是遭遇了什么不测。”王祎瓮声瓮气地说道,他声音听上去显出不悦,应当是觉得帮郑国泰办私差而折了人手挺不值。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让她跑了,咱们到哪儿去补那么大一笔亏空的军饷?”郑国泰急了。
屋内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半晌,那杜先生才开口道:
“眼下,还有一件棘手事。前段时间陆续折兑回笼的饷银,本是好好地存在军库里的,但那库里近期被盗了。”
“什么!少了多少?”郑国泰声线拔尖,气若游丝的样子,孟旷觉得他要厥过去了。
“只有三百两,可能再多,那盗贼就拿不了了。”
“三百两也不是小数,还不赶紧去追查?王将军,军库就在你营区里,那定然是你营里的人盗的。”郑国泰急道。
“查?还能大张旗鼓地查吗?这事儿本就见不得人,被盗了你也只能忍气吞声。”王祎脾气上来了,那属于军人的大嗓门一下拉开,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孟旷隐约听到了“嘘嘘嘘小点声”的提醒,应当是那杜先生在制止他。
“那也得查!”郑国泰急得直跺脚。
“小郑公,当初说好了的,我们替你换军饷,你要分成给我们。眼下倒好,你吞了大头,我们汤都没喝几口,还要给你擦屁股。这事儿,反正我是亏大了,若到时候上头追查起来,你就自掏腰包补齐亏空吧。反正你郑家家大业大,这钱也出得起。”王祎非常直言不讳地说道。
“你!”郑国泰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唉,消消火消消火,出了事,大家商量着解决嘛。”那杜先生打圆场道,“小郑公,您也别太急了。我们查过了,这些日子,营里的官军并没有任何人私自离营,所有人的物品我们也都清查过了,三百两银子在身边,肯定藏也藏不住,更不该埋了,还要提心吊胆他人将其拿走。没查出来,就代表着盗银的人应当是外来的。”
“外来的?这不更糟糕?怎么会有人知道那军库里有饷银,好巧不巧偷到我们头上来了?”郑国泰道。
“这……还需再查……”
“哎呀,你们想想,若是有人专门盯着我们,发现了咱们的事,这拿走了的三百两银子岂不恰是握住了告发我等的证据?要知道那些饷银上都錾刻着铭文呢,到底是哪年哪月在哪地铸造的,为了什么用途,一查就查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怎的在我们还没折兑前就出了事啊……”
“唉,此事确有些蹊跷,我总觉得似是有人专门做了个套,引我们入了套,这眼下连番出事,一环接着一环的。”杜先生道。
“总之,你们继续查,此事赶紧查清楚挽回损失,以后咱们谁也讨不了好。王将军,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能自掏腰包补齐亏空,我也不会吝啬于花这笔钱了,奈何如今早已不能如此简单了事了,只求此事不能曝光于朝廷。还有那个宫女,你们若是能找回来,就尽量找回来,她捏在手上的那批宝藏非常重要,若能获得,可解我们燃眉之急。”
“是,小郑公说的是,我老王也是脾气急,您别见怪。”事到如今,这位军汉也只能服软,说两句好听话。
接下来的对话,已无需再听。加之院内已然又有人员走动,孟旷必须尽快脱身以免被人发现。当下寻个空档,悄然沿着潜入的原路出了这瑞丰典当行的后院,去与郭、周二人汇合。
方才听到的事,使得孟旷此时陷入了焦虑踌躇的情绪之中。因着这整件事全然与她息息相关。郑氏眼下急着做两件事,一是追回被盗的三百两饷银,查明盗贼是何人。二是找回逃走的穗儿,拷问出藏宝所在。眼下不论是穗儿,还是饷银,线索全都系在孟家身上。穗儿且不谈了,那自称武骧卫西营军官付的定金上,錾刻着“万历十年临洮府铸赋银十两正”,这恐怕要与近些年来陕西三边缺发粮饷之事息息相关。而郑氏如此着急补齐所缺的饷银,正是因为他们知晓宁夏副总兵哱拜兵变了,而缺发粮饷恰恰是直接原因。兵变的消息眼下尚未在京中传开,但若让朝廷知晓因为郑氏侵吞粮饷致使宁夏兵变,郑氏必然要被扒掉一层皮,肯定也会牵连郑贵妃与皇三子。眼下皇长子与皇三子斗争如此激烈,这可能会引起朝局动荡。
这实在是大事,该如何处理,孟旷自认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无法做判断、下决定。但她私心里不希望穗儿被卷入如此复杂的朝局之中,又不想如实报予郭大友知晓。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郭大友,她一个人抗不下这件事,郭大友恐怕也抗不下,必须要向上级汇报。但是有关穗儿的事,她得有所隐瞒,不能全让郭大友知晓了,否则当年她父兄的事也得被牵扯出来,到时候郭大友对他们家起疑,她女扮男装的事要瞒住他就比较困难了。
于是与郭、周二人汇合后,他们寻了个街边的茶摊坐下,孟旷开始叙述自己所听之事。锦衣卫,尤其是巡堪所的锦衣卫,为了记述自己所见所闻,都会随身携带笔墨。那都是特制的笔墨,尖细的狼毫收在纳盒中,盒头隔断内藏有一块墨,滴入一点水便可化开,沾之立刻便可书写。书写的载具有很多,最常见的是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可图可写。孟旷因为不能言语,故而就用小册子一边记述一些关键字句,一边比划着,尽量准确精炼地将她所听到的事传达给了郭大友。
其中,她唯独修改了郑氏和武骧卫想要抓穗儿的目的,编造说穗儿在宫中碰巧从郑贵妃处偷听知晓了郑氏侵吞军饷的秘密,所以才会被郑氏联合武骧卫追拿,不得不逃出宫来,以至于想要逃离京城。
听完孟旷的叙述,周进同一脸懵怔的状态,一时间不能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参与了这么大一桩案子的调查。而郭大友摸着布满胡茬的下巴思索了半晌,道:
“这事儿……得往上报,但是不急。十三,咱们先去一趟你家,我想见见那个女人,有些话想问她。”
孟旷心下顿时泛起紧张,因为她向郭大友隐瞒穗儿的事,事先并没有和穗儿串过供。若是此时郭大友突然去询问穗儿,万一穗儿与她口径不一致,那岂不是坐实她隐瞒的事实?但眼下她也根本想不出其他的借口拒绝郭大友的要求,而且如果拒绝了,反而会惹他起疑。为今之计,只有相信穗儿的判断力,最好她们之间能有默契,否则只能是将一切自白于郭大友。
孟旷面上不动声色应承下来,实际上心中七上八下,实在没底。与郭周二人同行回孟家的路上,一路上都在思考万一露馅后的对策,以致于完全就没把郭周二人的议论听进去。好在她本身就沉默寡言,二人也没打算引她入对话。
“郭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真是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会今天突然就去查武骧卫西营,还这么巧真就撞上事了?”周进同询问道。
“与你说了吧,你小子口风紧,这也是我今儿找你出来帮手的原因。而且过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人尽皆知了。我与十三前段时间不是去西北了吗?你知道咱们是去做什么的吗?”
周进同摇头,郭大友压低声音道:“元月里,锦衣卫收到了在宁夏镇安插的虞侯密报,说宁夏镇近些日子气氛肃杀,由于元月里本该发放的一批军饷不曾发放,引发众怒。大批部队在无端纠集,有人不断煽动叛乱言论,似乎将要有大事发生。都统禀报陛下后,陛下对这件事很上心,都统于是派了我和十三去巡堪宁夏,做先锋斥候,调查清楚宁夏的真实情况再回来禀报。二月十八日,我和十三在宁夏就遭遇了宁夏副总兵哱拜发动叛乱,我们立刻往回赶,日夜兼程递送军情。也就前日傍晚,我们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妙峰山一带被大雪拦住,不得已上山避雪,蹊跷的是遇到了一个女人大雪夜里也上山来避雪……”随即将雪夜那晚发生的事详细与周进同说了,包括他审问出那帮黑衣人的身份是武骧卫西营军士的情报。周进同听完后不由惊道:
“如此说来,这宁夏叛乱,岂不与郑氏侵吞饷银有脱不开的干系?”
“恰是如此!”
“这可是大事,咱们得往上头报啊!而且,这事儿都牵扯到孟百户的家人了,若是不及时查清,就要撇不清干系了。最要命的是这事儿还与皇三子一派有莫大关联,到时候言官们借题发挥,真是后患无穷。”周进同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不急不急,慢慢来。查清楚了,有确凿证据了,再上报亦不迟。”郭大友却很沉得住气,老练的眼神中却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想法。
都亲耳听见了还找什么证据呀?周进同抓耳挠腮,但看上司不着急,他也急不得了。
不多时孟家所在的校场口已到。三人牵马,刚走到孟家正门外三丈远,就见大门洞开,里面吵吵嚷嚷的。
“出甚么事了?”郭大友疑惑问道。
他问这个话时,孟旷已经飞快地冲进家门去了。
本周末照常更新,下周二本文将开V,届时连更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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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