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后,文钧峰。
清风徐来,满窗竹影婆娑摇曳。而屋中的轩窗之下,修士顾筠贤正阖目而坐。
他曾经以为,自己今生或许是忘不掉那段回忆了――
锣鼓喧天激荡,灯火辉煌繁华。
偷食冰糖葫芦的妖兽少女藏身人海之中,琥珀色的瞳眸里隐约闪过一丝狡黠。她显然法术不精,头顶还露着的一对耳朵随着脚步微微晃动。
那是顾筠贤第一次下山,也是他第一次遇见妖兽。
本着一名修士的职责,他本该对这些为祸人间的妖兽痛下杀手――但在那一瞬间,他却忍不住迟疑了。
少女的那双眸子是那样灵动澄明,干净得如同融化于掌心的初雪,又甘美仿佛新制成的饴糖。
顾筠贤终是未能下得去手,而那嫣然巧笑的身影从此在他心中留了多年。
但这段被珍藏多年的回忆却在崩解。
百里长街霎时塌陷进深渊,满城明灯瞬息坠陨如星辰。笑语欢声被哀嚎与啜泣取代,佳节气氛转眼被悲恸掩埋……
原先喜庆的盛世,倏尔化为恶曹地狱。
顾筠贤浑身一颤,从回忆中猛地醒转。他抬手拭去嘴角渗出的腥甜血液,神情却极为平静淡然。
不知从何时起,每当他忆起此事,不仅自身必受内伤,记忆也定会以尽数碎裂告终。而那回忆每多一分残损,便添几许模糊。
如这般重复至今,顾筠贤已然无法看清那妖兽少女的面容了。
薄唇扯起无奈苦笑,他缓步走出房门,身形似临风修竹般清俊挺拔。
许是平日里经顾筠贤喂养惯了,甫一见他,正休憩着的十数只白鹤便自水泽里展翼飞起,激起柔波瓠纹。
翩跹舞动,恍若掠过苍穹的淡云。
然而那些白鹤却并未像往日那般近前,在与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如同被谁人的威压所摄般纷纷降落回藻荇之间,不敢造次。
“师父?”
顾筠贤忙疾走数步,只见一人背手独立于林间。
那中年人满头青丝尽白,自然地垂散于身后,沧桑如披一夜风雪。然而眉宇间却凛然有孤绝之气。
确是文钧峰的孟磬掌门无疑。
瞥见他嘴边尚未拭净的血痕,孟磬掌门眸色一沉:“我可曾告诉过你,再度忆起那件事对你而言,唯有百害而无一利?”
顾筠贤低垂下眼睑,但是眸中的神情却格外清透而坚定:“倘是别的,弟子绝对谨遵师父教诲。可那段回忆,请恕弟子实在难以割舍。”
这就是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屡次劝诫无果,孟磬面上陡然显出了一丝怒意:“呵,受蛊惑倒还有理了!”他冷声笑道,“也好,我这便放你下山去寻她。”
“此话当真?”顾筠贤瞳中一亮。
似是欣喜,又似是希冀。
见此,孟磬掌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当真!”
猛一拂袖,他便欲转身离去:
“如此一来,也好断了你这个念想――倘若她是人,便和她一拍两散;假如是妖,则休要手下留情!”
闻言,顾筠贤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仿佛自万仞山巅一瞬坠至寒谷:
若那回忆里的少女是妖兽,他们的再次相见,难道便注定是残忍的拔刃相向?
他独自于凛风中伫立良久,方觉百骸俱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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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师父唤我来,是有何吩咐?”
这女修以一支末尾为白羽的银钗挽起瀑发,清丽的容颜之上,却常年染着一抹褪不去的戒备。
她姓卫名予安,乃是顾筠贤的同门师妹。
迟迟不见掌门回复,卫予安下意识抬眸――只见,那孟磬掌门正凝眸于墙上所挂的一幅画卷。
他的目光中,平日里的肃厉竟分毫不剩,唯余满腔温情。
温情里,尽是俱往矣的哀凉。
画卷上绘着的是位娴静温婉的女子,朱唇微勾,笑意嫣然。一双含波美目,仿佛映入三秋桂子的平湖般,蓄着云影天光。
然而,女子的左颊却隐约缀有数片龙鳞,薄而精致,恍若细碎的浮冰。
她并非人类。
卫予安正对这名女子的身份心存疑惑,孟磬却已蓦地回首。
他只一拂袖,一道风刃即唰然劈开虚空,直朝卫予安而去。
劲风如刀,堪堪擦颈旁而过。
她侧身躲闪不及,霎时被削下了一绺垂于耳畔的青丝。卫予安下意识地抬手虚掩,以遮住耳后的伤痕。
那两道疤痕对称得近乎诡异,细长且泛着不自然的淡红。
像是已然愈合的刀伤。
许是卫予安的反应比旁人更迟缓些,她足足在原地愣了有一会儿,才察觉自己已触掌门之怒。
那幅画卷竟是看不得的!
面色陡然一变,她慌忙辩解道:“徒儿不知师父对这画如此珍爱,只因见绘制所用的技法精湛,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罢了,休要对旁人说起便是。”掌门冷冷打断了她,回身珍重地将画卷收起:“可知我为何唤你来?”
“是为了顾师兄的事么?”卫予安猜度道。
由于顾筠贤自婴孩时便被掌门捡回,不久又拜入其门下,她虽较他年岁稍长,却也只得称他一声“师兄”。
孟磬掌门隔窗眺望着远处黛青的山峦,幽幽长叹出一口浊气:“我不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
他这叹息仿佛压有千钧重负,不得自由,然而卫予安显然未能理解其中深意:“重蹈覆辙?是何覆辙……”
她话音未落,却倏忽间想起了文钧峰上的那些传言――
人妖殊途,孟磬掌门却曾与一名妖族女子两情相悦。怎料不久之后,那妖女竟蛊惑了他,并残忍地血洗了一座城池。
最终,孟磬亲自出手重伤妖女,自己也在她重伤不治之时一夜白头。
然而,孟磬掌门却不知卫予安内心所想。他只是默然回房,取出一盏华彩潋滟的灯来。
那灯形似人间常见的走马灯,却极尽精致繁复。除了饰有鳞片的金色纹路外,中央的纸屏上还绘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小巧蜃龙,活灵活现,甚是惹人喜爱。
“这是……”
“此物名为蜃灯。”掌门缓声向她介绍,“是融入以蜃龙内丹炼化而成的,可读取附着于灯烛之上的记忆。”
“您是希望通过它,让顾师兄寻到他回忆那少女?”卫予安柳眉微颦,“但是,如果她是妖,师兄不就得……”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孟磬掌门枫斩钉截铁地道,“我只是不想让顾筠贤后悔愧疚,终生不得解脱。”
顾筠贤是他门下天资最高的徒弟,孟磬不希望他重复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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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了文钧峰,那远离尘俗的清净感便也逐渐消散去了。一到山脚的村镇,人声鼎沸的烟火气就扑面而来。
仿佛只一瞬之间,顾筠贤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
在路边的茶楼里拣了个挨着门口的位子坐下,他缓缓斟上一杯清茶。
芬芳澄澈的芽色茶水,倒映着顾筠贤一双温润如墨玉的眼瞳,也映出他眸底翻涌的复杂心绪。
他既渴盼着与她相见,又恨不得他们两人不再重逢。
如此想着,顾筠贤举杯正欲将茶水一并饮尽,却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妖气。
那妖气,是从门外飘来的!
当即抬眸往茶楼门边望去,顾筠贤不禁直起身来,伸手探向腰间的长剑――
由于他的佩剑中已溶入了那盏蜃灯,所以,剑柄之上便浮现出了繁复的龙纹。
来者会是她吗?
而这盏灯,又是真的能帮到自己?
不料,驱使蜃灯的法咒刚默念了不到一半,顾筠贤却陡然被什么撞到了一下,当即只觉前胸一阵闷痛。
旋即盈怀的,是甜糯的少女香。
那清软的少女气息里藏着的,是几乎被隐去的淡淡妖气,与方才飘进门内的一般无二。
他辨认出,那是讹兽的妖气――
这种外形与兔子相似的妖兽法力普遍低微,但都是天生的谎言家。
待顾筠贤低头看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用指腹揉着撞到了的额头,看起来竟是有些委屈。
那双望着他的琥珀色眸子剔透灵动,其上还笼着一层朦胧水雾,宛若微微凝固的麦芽糖。
方才,这少女显然是被门槛绊到了,这才好巧不巧地跌进他怀中。
她身材玲珑娇小,身着一袭赛雪欺霜的素白裙裳,恍若自青霄飘落的流云一朵,活泼而灵秀。
于文钧峰上修习多年,顾筠贤从未与女子这般亲密接触过。他艰难地想保持面色如常,然而耳垂却于不觉间染上绯霞:
“你……”
倘是那讹兽少女稍微机灵些许,早该趁机溜之大吉,但她却只是施施然站起身来,并未有丝毫逃跑的打算。
估计是那一下是真撞得狠,都把给她撞糊涂了。
也好在,顾筠贤是修士中极少数不愿伤害无辜妖兽的。不然换了其他人,这小妖兽必定要血溅当场。
见此,他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你为何还不离开?莫非是不怕我吗?”
不料,讹兽少女竟扬起唇角,朝他娇俏一笑,瞳眸里是流转的明艳波光:
“小修士,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怕你。”她向前凑近了一些,眼角的朱砂小痣愈显嫣然,“难道是,怕你偷走我的心?”
少女的呼吸轻而软,其中又含了些许微醺的暖意,轻飘飘地扑在顾筠贤身上,恍若极柔细的绒羽。
他只觉面颊直发起烧来,不禁往后退了退:“姑…姑娘别靠得太近,男…男女授受不亲!”
许是感觉到顾筠贤的羞窘,少女退开半步。
“可是…我没有亲你呀?”她故作忸怩地轻揉衣角,但是眸底的狡黠却愈发浓了,“不然嘛,我亲你一下试试,你看如何?”
最后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顾筠贤的脸霎时变得滚烫。
他慌了神,忙连声推拒,却听得那讹兽少女“扑哧”笑出声来,假装出的羞怯在这一笑中灰飞烟灭。
“小修士,骗你的你也信?”
她双颊绽出梨涡浅浅,得逞似的笑意从眉梢眼角施施然地透出来。
未伤妖兽分毫而反遭调戏。顾筠贤后知后觉地一愣,觉得自己可能成为了修士界的奇耻大辱。
【妖兽小百科】
讹兽:是传说中一种能说会道,但是爱骗人的异兽,比较弱小。
出自《神异经》:“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因为讹兽长得像兔子,所以我在写她的时候,有稍微参考了一些兔子的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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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蜃灯